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词曰: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蛾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销,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话分两头。不说蒋竹山在李瓶儿家招赘,单表来保、来旺二人上东京打点,朝登紫陌,暮践红尘,一日到东京,进了万寿门,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听,只听见街谈巷议,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圣旨下来,秋后处决。止有杨提督名下亲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夺。(此处言明陈洪、西门庆等人的吉凶尚有可为)
来保等二人把礼物打在身边,急来到蔡府门首。旧时干事来了两遍,道路久熟,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探听府中消息。少顷,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得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待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语,放过他去了。迟了半日,两个走到府门前,望着守门官深深唱个喏:“动问一声,太师老爷在家不在?”那守门官道:“老爷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来保又问道:“管家翟爷请出来,小人见见,有事禀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来保见他不肯实说,晓得是要些东西,就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他。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见老爷,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各有所掌。况老爷朝中未回,止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禀见大爷也是一般。”这来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杨爷府中,有事禀见。”官吏听了,不敢怠慢,进入府中。良久,只见高安出来。来保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说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信。因后边吃饭,来迟了一步,不想他先来了。所以不曾赶上。”高安接了礼物,说道:“杨干办只刚才去了,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见见大爷罢。”一面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镇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原来蔡京儿子蔡攸,也是宠臣,见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来保在门外伺候,高安先入,说了出来,然后唤来保入见,当厅跪下。蔡攸深衣软巾,坐于堂上,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小人赶来后见。”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蔡攸见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叫来保近前说道:“蔡老爷亦因言官论列,连日回避。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杨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有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你还到李爷那里去说。”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的李爷府中,望爷怜悯,看家杨老爷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过一缄,使了图书,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见李爷,如此替他说。
来保果然是眼尖、人贼、能见机行事、会办事能成事的人,难怪西门庆将身家性命押在他身上。
1、来保先问太师蔡京,蔡京不在又找管家翟谦,见说翟谦还不在便塞钱,哪知翟谦是真的不在,古语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话甚是在理。对方既收了钱少不得要给他行些方便,使来保虽然未见到蔡京和翟谦,却意外见到了小管家高安和少东蔡攸。
2、来保根据情境的变化一点点地暴露自己的身份,足见其谨慎、机警:他看见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慌慌打蔡京府中出来,往东去了,推定若说是杨府中人,应该没有危险,便谎称自己是“提督杨爷府中,有事禀见”;等见到小管家高安,怕高安见他面生而横生枝节, 又趁机谎称是杨戬的亲戚,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蔡京讨信。因后边吃饭,来迟了一步,不想杨干办先来了。所以不曾赶上;等仔细观察后,确认是蔡京的儿子蔡攸后,又谎称是杨戬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哪知这次事件蔡京也受到牵连,连日来一直回避,唯恐惹火烧身,而蔡攸既收了白米五百石少不得要给他行些方便,还差个人同来保一起去主管此事的礼部尚书李邦彦府上去打探消息,实则是去李府上演一出狐(来保)假虎(蔡府家人)威的戏码。
3、总结:3+3之后,来保小心谨慎、卓有成效地推进这项艰巨的任务。——有钱真好,有人能使鬼推磨。
三次身份变化:第一次说是杨府中人,第二次说杨府的亲戚,第三次说是杨戬的亲家陈洪的家人。
三次行贿:第一次给守门人,见到小管家高安;第二次给高安,见到蔡攸:第三次给蔡攸,得了一个去见礼部尚书李邦彦的通行证和背书:蔡府小管家高安。
那高安承应下了,同来保去了府门,叫了来旺,带着礼物,转过龙德街,迳到天汉桥李邦彦门首。正值邦彦朝散才来家,穿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送出一位公卿上轿而去,回到厅上,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先叫高安进去说了回话,然后唤来保、来旺进见,跪在厅台下。高安就在旁边递了蔡攸封缄,并礼物揭帖,来保下边就把礼物呈上。邦彦看了说道:“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亲,我怎么好受此礼物?况你杨爷,昨日圣心回动,已没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参语甚重,一定问发几个。”即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上面写着:“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成,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来保见了,慌的只顾磕头,告道:“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则个!”高安又替他跪禀一次。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廉,一面收上礼物去。邦彦打发来保等出来,就拿回帖回学士,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一封五两银子。
李邦彦为什么帮西门庆?
1、看蔡攸和蔡京的面子:蔡府的小管家高安就是代表蔡攸,蔡攸和蔡京是两父子。
2、看杨戬的面子:杨戬虽是这次时间的漩涡中心,好在有惊无险,只是抓几个小喽啰顶罪而已,即杨戬并没有落井,李邦彦没必要下石。
3、看在钱的份上。
总结:
1、官场中人最喜欢四两拨千斤,用小代价博得大收益:李邦彦就动了动笔,把西门庆三个字改成“贾廉”两个字,五百两金银到手,还密切了和实权派同事蔡京父子和杨戬的关系。
2、此次西门庆得以死里逃生,蔡京父子出力甚大,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因为西门庆孝敬的丰厚礼物,另一方面因为西门庆与陈洪的儿女亲家关系以及陈洪和杨戬的亲家关系。——要在官场吃得开,必须有钱,还必须要有关系网。
来保路上作辞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还了房钱,星夜回清河县。来家见西门庆,把东京所干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对月娘说:“早时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正是,这回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匾,吊着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知招赘蒋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搭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半信不信。
现在的李瓶儿和蒋竹山是西门庆的同行,而且由于店铺所在的地段好、蒋竹山的医术不错,二人生意做的不错。
一日,七月中旬,金风淅淅,玉露泠泠。西门庆正骑马街上走着,撞见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叫住,下马唱喏,问道:“哥,一向怎的不见?兄弟到府上几遍,见大门关着,又不敢叫,整闷了这些时。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进来不曾?也不请兄弟们吃酒。”西门庆道:“不好告诉的。因舍亲陈宅那边为些闲事,替他乱了几日。亲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们不知哥吃惊。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请哥同到里边吴银姐那里吃三杯,权当解闷。”不由分说,把西门庆拉进院中来。正是:
高榭樽开歌妓迎,漫夸解语一含情。纤手传杯分竹叶,一帘秋水浸桃笙。
1、势来谁不来,谁都来;势不来谁来,谁都不来:连蒋竹山都知道西门庆家出事了,比猴儿还精的应伯爵和谢希大会不知道?“兄弟到府上几遍,见大门关着,又不敢叫,整闷了这些时”——这情谊表达的又是多么虚无缥缈无从查考?哥你这些天闷在家里干什么了?李瓶儿娶过来没?——用两个问题来表示关心和知心,哥的事情我们都记着呢。——实际情况是怕西门庆倒台牵连到自己,所以远远躲开。对此西门庆心里明镜似的,他说亲家陈洪那边有点闲事,替他乱了几日,所以和李瓶儿的亲事改日子了,以此来云淡风轻地回答应伯爵和谢希大的两个问题——我没事,是我亲家有事,而且我的亲家也没啥大事、只是有些闲事,我和李瓶儿的婚事也没为题,只是延期罢了。
2、在西门庆岌岌可危时,应伯爵、谢希大和西门庆的那几位好兄弟并没有任何不同,但是一旦西门庆脱离险境,他们马上做出反应,第一时间恢复西门庆最贴心兄弟的身份。
当日西门庆被二人拉到吴银儿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时分,已带半酣,才放出来。打马正走到东街口上,撞见冯妈妈从南来,走得甚慌。西门庆勒住马,问道:“你那里去?”冯妈妈道:“二娘使我往门外寺里鱼篮会,替过世二爷烧箱库去来。”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我明日和他说话去。”冯妈妈道:“还问甚么好?把个见见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吃人掇了锅儿去了。”西门庆听了失声惊问道:“莫不他嫁人去了?”冯妈妈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过头面,往你家去了几遍不见你,大门关着。对大官儿说进去,教你早动身,你不理。今教别人成了,你还说甚的?”西门庆问:“是谁?”冯妈妈悉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缠着,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请了蒋竹山来看,吃了他的药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见今二娘拿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开了生药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马来家。
1、冯妈妈说的话既客观公正又立场正确,她是李瓶儿的奶妈,应该、必须站在李瓶儿的立场上,是你西门庆不知珍惜、拱手让人的,怨不得李瓶儿,也怨不得我老冯,我们都积极努力了,都一个劲儿给你机会了。冯妈妈句句在理,说得西门庆懊恼不已,回家开始电闪雷鸣。
2、西门庆说李瓶儿,你嫁别人我不闹,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其实人家李瓶儿嫁给谁他都不应该恼,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拖延婚期,使李瓶儿害相思病的,害病不看会丢性命,看病就要接触到医生,这个医生医术不错、相貌尚可、年龄相当、家中无有妻室,李瓶儿就嫁给他了,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其实人家李瓶儿嫁给谁西门庆都会恼,凡是不如他的他都会恼,如他的人帅多金的全清河县没几个,再说这样的人也没机会和李瓶儿相识。
刚下马进仪门,只见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并西门大姐四个,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跳马索儿耍子。见西门庆来家,月娘、玉楼、大姐三个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莲不去,且扶着庭柱兜鞋,被西门庆带酒骂道:“婬妇们闲的声唤,平白跳甚么百索儿?”赶上金莲踢了两脚。走到后边,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走在西厢一间书房内,要了铺盖,那里宿歇。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
本来是四个人一起玩呢,一见西门庆喝得醉醺醺的有满脸怒气,其中的三个——吴月娘、孟玉楼、西门大姐赶紧躲了——不给西门庆撒酒疯、撒气的机会,只有潘金莲,仗着平日里西门庆对她宠爱有加,故意站着兜鞋以撒娇卖俏。这回西门庆实在是生气,连四个女人全都骂了,还踢了潘金莲两脚,然后就不搭理吴月娘,也不搭理潘金莲,更别说别人了——西门庆这次是真生气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对西门庆来说,命保住了,爱情就开始突出成重点了。
众妇人同站在一处,都甚是着恐,不知是那缘故。吴月娘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有酒了,两三步叉开一边便了。还只顾在跟前笑成一块,且提鞋儿,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着。”(吴月娘埋怨潘金莲没有眼力见儿,给了西门庆骂人的机会,连自己也捎上了,伤了她作为大老婆的尊严——她不敢埋怨骂人的西门庆,去埋怨同在被骂者且是被踢者的潘金莲,可见吴月娘不在乎别人挨打挨骂,只要别殃及到自己就行)玉楼道:“骂我们也罢,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婬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孟玉楼通过为吴月娘抱打不平的方式来抒发自己无端挨骂的不满,既拥护了吴月娘,又在这个事情上添了一把柴)金莲接过来道:“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那个偏受用着甚么也怎的?(潘金莲既被西门庆踢了两脚又被吴月娘骂了一顿,也是气的不行,说西门庆捡软柿子捏,三个人都在那,为什么只踢我一个人,要踢都踢才对——她把自己看成了和吴月娘一样的人了,这都是因为平日里得宠惯了,并不把月娘放在眼里,情急之下真情流露了)”月娘就恼了,说道:“你头里何不叫他连我踢不是?你没偏受用,谁偏受用?恁的贼不识高低货!我到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哗哩[口薄]喇的!”(吴月娘的反应极正常又正确)金莲见月娘恼了,便把话儿来摭,说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他不知那里因着甚么头由儿,只拿我煞气。要便睁着眼望着俺叫,千也要打个臭死,万也要打个臭死!”(潘金莲一看月娘恼了,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遮掩、抹糊、狡辩:姐姐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想知道他因为什么单单对我如此不满)月娘道:“谁教你只要嘲他来?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月娘并不买潘金莲的帐,你有什么不明白、想知道的?事实不明摆着吗?你嘲笑他他还不打你,把你那套骗小孩子的狡辩省省吧——月娘还在生潘金莲的气)玉楼道:“大姐姐,且叫小厮来问他声,今日在谁家吃酒来?早晨好好出去,如何来家恁个腔儿!”(孟玉楼从来是一直是冷静而又智慧的人)不一时,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不实说,教大小厮来拷打你和平安儿,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实说了罢。爹今日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了来在东街口上,撞遇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上恼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没廉耻的歪婬妇,浪着嫁了汉子,来家拿人煞气。”(月娘大骂李瓶儿淫浪小骂西门庆糊涂)玳安道:“二娘没嫁蒋太医,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他本钱,开了好不兴的生药铺。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孟玉楼这点特别好,她不像潘金莲和吴月娘那么激烈,说话总是用语文明、点到为止、留有余地)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婬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看官听说:月娘这一句话,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孝服不曾满再醮人的,听了此言,未免各人怀着惭愧归房,不在话下。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西门庆当晚在前边厢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早,把女婿陈敬济安在他花园中,同贲四管工记帐,换下来招教他看守大门。西门大姐白日里便在后边和月娘众人一处吃酒,晚夕归到前边厢房中歇。陈敬济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饮食都是内里小厮拿出来吃。所以西门庆手下这几房妇人都不曾见面。一日,西门庆不在家,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月娘因陈敬济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顿饭儿酬劳他,向孟玉楼、李娇儿说:“待要管,又说我多揽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儿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劳儿,那个与心知慰他一知慰儿也怎的?”玉楼道:“姐姐,你是个当家的人,你不上心谁上心!”月娘于是吩咐厨下,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陈敬济进来吃一顿饭。这陈敬济撇了工程教贲四看管,迳到后边参见月娘,作揖毕,旁边坐下。小玉拿茶来吃了,安放桌儿,拿蔬菜按酒上来。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请姐夫进来坐坐,白不得个闲。今日你爹不在家,无事,治了一杯水酒,权与姐夫酬劳。”敬济道:“儿子蒙爹娘抬举,有甚劳苦,这等费心!”月娘陪着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请大姑娘来这里坐。”小玉道:“大姑娘使着手,就来。”少顷,只听房中抹得牌响。敬济便问:“谁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与玉箫丫头弄牌。”敬济道:“你看没分晓,娘这里呼唤不来,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时,大姐掀帘子出来,与他女婿对面坐下,一周饮酒。月娘便问大姐:“陈姐夫也会看牌不会?”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儿。”月娘只知敬济是志诚的女婿,却不道这小伙子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风流 博浪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双陆象棋帮衬。
琵琶笙筝箫管,弹丸走马员情。只有一件不堪闻:见了佳人是命。
西门大姐在全书中的戏份不多,她的功能主要是给老爹西门庆结了一门好亲,作者对她没有多少喜爱,从不描绘她的容貌,也不写什么人喜欢她爱护她,他在西门府的地位还不如丫鬟春梅呢,在本回书中,西门大姐有点戏份,暴露了他在西门府的地位极其原因,身为西门庆唯一的女儿,西门府的大小姐,她和丫鬟一块玩而儿,吴月娘叫她她要玩完牌再去,有点不懂事理,至少有点小孩子脾气,陈敬济什么人?聪明帅气多才多艺,西门大姐配不上陈敬济的——为日后二人的婚姻悲剧埋下伏笔。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会看牌,何不进去咱同看一看?”敬济道:“娘和大姐看罢,儿子却不当。”月娘道:“姐夫至亲间,怕怎的?”一面进入房中,只见孟玉楼正在床上铺茜红毡看牌,见敬济进来,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别人,见个礼儿罢。”向敬济道:“这是你三娘哩。”那敬济慌忙躬身作揖,玉楼还了万福。当下玉楼、大姐三人同抹,敬济在旁边观看。抹了一回,大姐输了下来,敬济上来又抹。玉楼出了个天地分;敬济出了个恨点不到;吴月娘出了个四红沉八不就,双三不搭两么儿,和儿不出,左来右去配不着色头。只见潘金莲掀帘子进来,银丝鬏髻上戴着一头鲜花儿,笑嘻嘻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姐夫在这里。”慌的陈敬济扭颈回头,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见个长礼儿罢。”敬济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莲一面还了万福。月娘便道:“五姐你来看,小雏儿倒把老鸦子来赢了。”这金莲近前一手扶着床 护炕儿,一只手拈着白纱团 扇儿,在旁替月娘指点道:“大姐姐,这牌不是这等出了,把双三搭过来,却不是天不同和牌?还赢了陈姐夫和三姐姐。”众人正抹牌在热闹处,只见玳安抱进毡包皮皮皮来,说:“爹来家了。”月娘连忙撺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门出去了。
潘金莲给陈敬济的第一印象是既美艳又聪慧:她比西门大姐、吴月娘、孟玉楼都要美艳;她比西门大姐、吴月娘还要聪慧,表现就是牌玩得好。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到前边工上观看了一遍,然后踅到潘金莲房中来。金莲慌忙接着,与他脱了衣裳,说道:“你今日送行去来的早。”西门庆道:“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新平寨知寨,合卫所相知都郊外送他来,拿帖儿知会我,不好不去的。”金莲道:“你没酒,教丫鬟看酒来你吃。”不一时,放了桌儿饮酒,菜蔬都摆在面前。饮酒中间,因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递果盒酒挂红,少不得叫厨子置酒管待。说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灯归房,二人上床 宿歇。西门庆因起早送行,着了辛苦,吃了几杯酒就醉了。倒下头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间有些余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忽听碧纱帐内一派蚊雷,不免赤着身子起来,执烛满帐照蚊。照一个,烧一个。回首见西门庆仰卧枕上,睡得正浓,摇之不醒。其腰间那话,带着托子,累垂伟长,不觉婬心辄起,放下烛台,用纤手扪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来吮去,西门庆醒了,骂道:“怪小婬妇儿,你达达睡睡,就掴掍死了。”一面起来,坐在枕上,亦发叫他在下尽着吮咂;又垂首玩之,以畅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风性重,夜深偷弄紫箫吹。又有蚊子双关《踏莎行》词为证:
我爱他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黄昏人未掩朱扉,潜身撞入纱厨内。款傍香肌,轻怜玉体。嘴到处,胭脂记。耳边厢造就百般声,夜深不肯教人睡。
妇人顽了有一顿饭时,西门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叫春梅筛酒过来,在床前执壶而立。将烛移在床 背板上,教妇人马爬在他面前,那话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动,在上饮酒取乐。妇人骂道:“好个刁钻的强盗!从几时新兴出来的例儿,怪剌剌教丫头看答着,甚么张致!”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他家迎春在旁执壶斟酒,到好耍子。”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的,甚么瓶姨鸟姨,题那婬妇做甚,奴好心不得好报。那婬妇等不的,浪着嫁汉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来家,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拿我煞气,只踢我一个儿,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来,奴是好欺负的!”西门庆问道:“你与谁辨嘴来?”妇人道:“那日你便进来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气,说我在他跟前顶嘴来,骂我不识高低的货。我想起来为甚么?养虾蟆得水虫儿病,如今倒教人恼我!”西门庆道:“不是我也不恼,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吃了酒出来,路上撞见冯妈妈子,这般告诉我,把我气了个立睁。若嫁了别人,我到罢了。那蒋太医贼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的做买卖!”妇人道:“亏你脸嘴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大姐姐。常言: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个?”西门庆被妇人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婬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听说:自古谗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皆不能免。饶吴月娘恁般贤淑,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取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也不理他。两个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要写房事?
通过写推陈出新的房事,引出李瓶儿,继而引出最近发生的潘金莲挨西门庆踢挨吴月娘骂的事,潘金莲可不是用妥协换团结的人,只要是让她吃了亏,她早晚要找补回来,这次也不例外,她不仅在西门庆跟前数说了李瓶儿的不是,还给吴月娘下了火。
关于迎娶李瓶儿一事,本来是潘金莲建议西门庆去和吴月娘商量的,将来好了坏了她都能置身事外,还显得她虑事周全且识大体。此内容在第十六回,西门庆和李瓶儿谈妥婚事之后,到次日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金莲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等到因为西门庆没有及时迎娶李瓶儿,导致煮熟的鸭子飞了,西门庆懊恼不已,潘金莲马上就换了另外一套说辞,“亏你脸嘴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大姐姐”——把责任都推到西门庆和吴月娘身上,西门庆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也就只能找吴月娘撒气了。
且说潘金莲自西门庆与月娘尚气之后,见汉子偏听,以为得志。每日抖擞着精神,妆饰打扮,希宠市爱。因为那日后边会着陈敬济一遍,见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潘金莲虽非中山狼却也是得志便猖狂)。但只畏惧西门庆,不敢下手。只等西门庆往那里去,便使了丫鬟叫进房中,与他茶水吃,常时两个下棋做一处。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亲友挂红庆贺,递果盒。许多匠作,都有犒劳赏赐。大厅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门庆因起得早,就归后边睡去了。陈敬济走来金莲房中讨茶吃。金莲正在床上弹弄琵琶,道:“前边上梁,吃了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么,还来我屋里要茶吃?”敬济道:“儿子不瞒你老人家说,从半夜起来,乱了这一五更,谁吃甚么来!”妇人问道:“你爹在那里?”敬济道:“爹后边睡去了。”妇人道:“你既没吃甚么,”叫春梅:“拣籹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馅饼儿来,与你姐夫吃。”这小伙儿就在他炕桌儿上摆着四碟小菜,吃着点心。因见妇人弹琵琶,戏问道:“五娘,你弹的甚曲儿?怎不唱个儿我听。(陈敬济喜欢潘金莲是确而无疑的,潘金莲也有意于陈敬济,那精明的小伙岂能不知晓?二人来往一段时间后,现在水到渠成了,陈敬济就开始明目张胆、没大没小地撩拨了)”妇人笑道:“好陈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儿你听?我等你爹起来,看我对你爹说不说!(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也是一打脚底板头顶发响的人,她马上就明白了陈敬济的居心)”那敬济笑嘻嘻,慌忙跪着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怜见,儿子再不敢了!”那妇人笑起来了。自此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惮。月娘托以儿辈,放这样不老实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却看不见。正是:
只晓采花成酿蜜,不知辛苦为谁甜。
这是潘金莲和陈敬济之间一个很有趣的一个细节:作为男人,陈敬济积极主动将二人的关系迭代升级,潘金莲就半严肃半开玩笑地戳穿他的居心,陈敬济也就半严肃半开玩笑地求饶,潘金莲一笑了之。然后二人的关系就日渐亲昵和暧昧。
总结:
1、在本回中,西门庆由于用人得当,成功解决了他一生中面临的最严重的危机。在身家性命无虞之后,友谊恢复了,应伯爵、谢希大又开始围着西门庆转,可惜爱情却已属他人,西门庆大为恼火,不反思自己的失误,而是拿老婆们、丫鬟小厮们当出气筒,潘金莲趁机火上浇油,把西门庆的怒火引到李瓶儿和吴月娘身上,另外她还恃宠生娇,与陈敬济勾搭结缘。
2、本回很重要,它为后文中三个内容埋下线索:1)李瓶儿费劲巴力、饱受屈辱嫁进西门府之后,吴月娘难为他,因为吴月娘因为李瓶儿受到西门庆的辱骂和冷落。2)吴月娘通过雪夜焚香,与西门庆和好合欢,怀下身孕,从而占据了和潘金莲争宠的优势地位。3)潘金莲和陈敬济结下一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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