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之前的古典小说,特别是长篇章回小说故事,其选材更多讲的是男人的事情,大多歌颂的是那些历史上的伟人才俊,江湖中的草莽英雄,神魔修行者的奇幻历险,等等。在各式各样的男人故事中,女人埋没在男人们辉煌夺目的光芒之中,难以摄入叙述视野。即使故事不得不对女人的事情偶有染笔,女人也只为炫示男子汉气概做衬料,只是彰显英雄多情的美饰罢了。兰陵笑笑生之于《金瓶梅》则打破了这种惯性的题材选择,他以勇敢的态度、开创性的眼光、缜密的理性思考、娴熟的写作技巧,构建了一部以女性故事为主的杰出文学作品。
自《金瓶梅》出,写女人的作品越来越多。至清代,终于诞生了一部经典小说《红楼梦》。脂砚斋题“深得《金瓶》之壸奥”语,可谓一语中的,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金瓶梅》对后世创作的影响之巨。确实,文学本源于生活。从人类形成社会以来,女人的世界犹如男人的世界一样丰富多彩、千姿百态。女人的生活与男人的生活一样千回百转、复杂玄妙。在对待性欲、情爱、友情、婚姻、子女、财富等问题上,女人尤比男人更敏感,更注重、也更愿意珍惜和付出。因为,与男人广大的存在空间相比,那些男人不成为问题的诸多问题,构成了女人逼仄生活境遇的主旋律,尤其对于生活在“伪道学”盛行时代的女人们,那些对男人而言不成问题的问题,极有可能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问题。
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婚姻是建立在家族血缘关系和等级制度之上的,传统的婚恋观,的确能有效地维系家庭关系的稳固和社会秩序的安定。但这种稳固与安定,却是以牺牲个人的幸福,特别是女性恋爱自由的可能为代价。在君主集权时代,男女婚姻关系的建立,最为强调的是要合乎“礼数”,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门当户对”的社会等级配置。很显然,家庭利益需要远远大过个人幸福的权利追求。这种“唯利是图”的悲剧婚姻,一经被社会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之后,个人情感价值受到极度漠视的情形,便成为自然而然的惯性和常态。在这种婚恋观的操纵下,个人选择情感对象的自由被剥夺,女性的贞操在道德的审视中被过分强调,甚至到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度。女人能否守节,特别是为死人守节,看得比女人的生命还重要。这种重死不重生,重节不重命,对个体生命价值淡漠与轻视的伦理道德观,使人的合理情欲备受压抑,使很多美好的爱情遭到扼杀。
中国社会曾长期存在过“一夫多妻”的制度,这充分说明两性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对女性性别的歧视。一夫多妻,不仅是富贵人家的专利,即便生活水平较差的一般家庭亦可如此。如果说,在《孟子》中出现“一妻一妾”的家庭模式,与当时因战争或社会动荡引发的两性人口比例失调有关,使得讨饭度日的男子身边尚有两个女子跟随的话,后来社会婚姻家庭制度沿袭“一夫多妻”制,则只为不平等的两性地位提供合法性而已。更有甚者,男人若对家中妻妾仍觉不能如意,他们便可以嫖客的身份,到妓院、窑子等场所去寻找肉体的快乐和满足,尤其是那些在社会上有权有势、腰缠万贯的所谓成功男士,欢场的女人是专为他们所准备的。男人性满足的合法体制是以女人的痛苦为基础,女人是不能作为社会人,对“性”问题有话语权的。在所谓“一把茶壶四只碗”的家庭构成模式中,两性间不对等的搭配关系,造成家庭中女人们几人欢喜几人忧。在那样的时代,女人一生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她在家庭中所处的地位如何。女人一旦受丈夫冷落,意味着她一生价值的完结。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是悲惨的,至少明清时代普通女性的“生态”大多如此。可既然这世界本来就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组成,那么作为对人类情感生活进行观照与折射的文学,特别是叙事文学,在它讲述人生时,男与女本应拥有同等的分量。这样看来,《金瓶梅》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开创贡献,便具有重要的意义。
明代四大奇书,唯《金瓶梅》最长于描摹人情世故。小说从武大郎的三口之家,牵出了西门府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再延伸到一个县,一个省,一个王朝,一个天下。朴素的笔触,勾画的全是龌龊又苟且的现实生活之种种。审视的目光,冷峻到骨痛。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人物,撕碎了文学对现实曾经丰满的理想,注入的是浊世生存必备的“城府”智慧与市井手段。
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很俗,可正因为这份俗气,使读者愈加懂得了俗世的生存之道,明白了人生多是一个忍辱负重、百折百损的过程。在这些文学人物的生命词典里,诗和远方都是生僻字,钱势与享乐才是人生的终极一端。如今,人们透过古代社会中俗人们的生命过往,每每会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发现现实周遭的生活中,不乏相类似的生存挣扎与恐惧,现实的人生与小说中形形色色人物的经历、命运何其相似。然而这部十足世俗的小说,历经不同朝代的封杀,远离了与它最为贴近的世俗社会,留给后世的竟然是第一“淫书”之名的误识。真可谓:一部《金瓶梅》,人间悲与泪。误作风月谈,孤愤几人会?真真地可哀可叹!故,想要斗胆为《金瓶梅》、为《金瓶梅》中的女人们说道说道,说说她们的家长里短,道道她们的命运多舛。
兰陵笑笑生一方面揭示晚明的女性们敢于冲破传统的婚恋模式,以更具现实性的两性婚姻观念作为自己的行为指导,另一方面赋予她们言行和心理的合理内涵,表现出对女子自主婚姻、寡妇改嫁等进步婚恋观的赞同。有理由认为,《金瓶梅》对妇女的爱情、婚姻及性问题的探讨,不仅较为全面,而且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这是此前的其他长篇小说所望尘莫及的。正因如此,对文本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分析讨论,已然超越一般意义的文学批评,而是更多透过小说塑造出来的各式形色的女人,通过这些被称为“第二性”(西蒙·波伏娃语)者所走过的心路历程,透视在东方文明大国发展途程中,她们的身心所经历过的“炼狱”。在赏阅她们百媚千姿的音容笑貌,进入她们奇异迷离、惊心动魄、令人目眩神摇的心灵世界后,让那些熟悉又五光十色的世态人情,那些道不明说不清的人生迷津,以及感人、迷人的生命绝唱,都随着对一个个人物的品味,获得一份感悟后的愉悦。
在中国叙事文学的历史陈列中,如果没有了《金瓶梅》这样一部首次集中笔墨描写女人生活的书,没有了女人故事的讲述,失缺了对女人情感世界的触及,文学史的书写该是怎样难以想象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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