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得知家长给我请假的消息后,我收拾书包,走出校门,母亲站在路灯下。
我说:“妈”。
母亲说:“去吃点东西吧?”
我说:“不想吃。”
母亲说:“那就买一些到那吃。”
我略略猜到发生了什么类的事。
我说:“多买一些吧。”
母亲想了想,说:“嗯。”
走了几步,问:“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沉,有一个问句过渡证明我猜想的还不够。
我说:“大概知道了。”
她说:“你爷爷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想,就像冬天寂静的夜色一样。随后我想到,几年前的一个凌晨母亲接电话赶忙跑出家。我睡不着起身给她打一个电话,她哭着说:“你姥爷死了。”
走到室内,母亲给我换上一套衣服。让我脱下校服裤子换另一条。
舅舅说:“直接套上。”
母亲说:“得换一条啊。”
舅舅说:“外面冷。”
我套上裤子,又上车。去殡仪馆的路上,同样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车窗外,光越来越暗,消失了便到了。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但没去想。
找到不多的停车位,停下车。刚下车还没有感到寒意就进了馆内。许多人望着我,但都不认识。我往里走,去了左面的小厅。家人们都在那里。香案倚着一个覆着红布的棺材样式的冷储柜,上面烧着三炷香,有爷爷的黑白照,摆着果盘等,还有一盏外层玻璃罩的烛灯。
我肃穆着表情,突然感觉好奇怪。我仍未理解这一切,也就是,一个人把一件沉重奇怪的物品放到你怀里,你没有用手接。我知道那红布下是什么,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的确不能知道。拥挤的小厅,我倚墙站在那里。
二姐夫走来,带着亲切的微笑。与我聊现在的成绩与学习,我没心情,便也微笑回答。他看出来,便不再说,与我默默站着。
我望着香案上面爷爷的遗像,那张脸太亲切了。虽然爷爷一向亲切,但还是显得更突出。我望着它突然眼睛热。
小姑走过来,带着泪水。她说:“你爷爷没看到你考大学就去了”声音颤抖,这是文字实在无法表达的。我没回应,木木的不知道在看哪里。
我想出去上厕所,就和姐夫出去。这时感受到外面的寒冷。上完后在外面闲聊。
姐夫说:“挺好的,老人也没有痛苦。”
我说:“善终就是现世最大的果报吧。”
又问:“我爸呢?”
他说:“下午的飞机,现在在车上,最多两小时到了。”
聊到学习,他说:“有什么想法?”
我说:“成绩不好,没有想法。”
他说:“先看城市,再看专业 再看大学。”
我说:“真没喜欢的,我也去过好多城市了,只喜欢咱们的小县城。”
他说:“还是走的地方少了,你应该丰富自己的阅历。”
我说:“挺想去北京的,去那旅游七八次了,每次都去那书店和图书馆。就是难考。”
我回屋换地方站,去二姐身边。二姐说:“你请假了?”她眼睛红红的。我说:“嗯。”
她说:“平时就周末有假吧。”我说:“我班没有。”
她叹口气。
闲聊起来,我说:“最近听朋友推荐读南怀瑾的书,不过总觉得他缺了点什么。同样的比如我看星云大师的一些讲经就能感觉存在着他所缺失的。”
二姐说:“世俗之人不可讲经。”又问:“最近在看佛学?”二姐是信佛的,而且心很诚,出家过。
我说:“哪有,皮毛都算不上看,只是看了一些杂书。”
她说:“读一读很有用的。你读许多经书你会发现现代科学的理论与里面的不谋而合,这就是古人的智慧,现代人不具有的。(我说:“道德经也是啊,而且现代量子科学与古人一些对世界的阐释不谋而合”)跟你讲的话其实佛学主要强调的就是因果论。最简单来说就是一报还一报。但这些年我也在怀疑,最著名的就是雷锋,一直做好事应该有福报啊对吧?而且现实生活中你可以看到很多胡作非为品行不端的人却依旧活得很好,这就是上辈子积的果报。”
我说:“我一直怀疑雷锋的真实性,可能这人是假的或者故意被神话,这就有做好事的理由和早死的理由了。”
又聊了一会,她说:“其实世间万物都是缘分,咱们两个能在这很好的谈一些别人不谈的事就是缘分,咱们能成为爷爷的孙子孙女,也是一种缘分。”
叹气说:“这些年我想了,承接了缘分就代表你还活在世俗,也就是没人能免俗。我也想过永远待在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但仔细一想就知道这并不可能。当老师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退步,在被同化。我想过出家,你姐夫说我这是在逃避,其实这不是。”
我说:“想这些就是矛盾了,众生皆苦说的就是这个。”
她叹:“你应该好好保持。你还小,又是男生。女人念一万遍经才抵得男人念一遍。 我要给你爷爷念经了”
我心烦,又出去散心。母亲说:“你刘叔叔来了,你可以去找他聊。”我欣然去找他的车,但他从另一辆车下来了,像以往每一次见面那样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我父亲呢?”他说:“和你二大爷一样在路上,快到了。”
父亲虽然最小,但却是家里地位实际上最高的人。父亲来之前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们闲聊了一会,去书店买了一本余华的《兄弟》,一本五十篇的短篇小说集,又回殡仪馆,在车上聊。
我说:“我爷爷今年89,当年出生的时候抗战还没打。”
他说:“何止!你爷爷都参加过孟良崮战役。”
我惊讶:“真的吗!我特别佩服张灵甫将军的。我爸怎么没跟我讲过。 算了,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他说:“我也是听过你爸提的。 其实你爷爷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缓缓说到:“本来你爷爷任村长村支书那个岭后村名字叫朱家洼子,后来才改的名。为什么?因为都是来投奔你爷爷的人。你爷爷来到这,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那些人全是奔着你爷爷来的。”
说道“你爷爷在咱们这是一个特别特别有名望的人。以往你爷爷生日,那简直是人山人海,书记县长全来了,特地给你爷爷祝寿。以前有个说法,说咱们这个县就是几个老农民干出来的。这几个人里,你爷爷就排第一,而且第二照比差远了。为什么啊?你爷爷就是个农民,怎么得到这么大尊敬?就是他这个人好,好到没有一个人不服,没有一个人说什么,都很尊敬。”
又说:“你爹就是完全继承了你爷爷这种性格。对人好。我敢说,就我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品最好的朋友,就是你爹。也是全城一提三哥谁不知道? 为什么都叫你爹“三哥”呀,一个老一辈是都管你爷爷叫三哥,一个就是你爹这个人对朋友都特别好。不信你问问你叔叔,他才来东宁几年,你看他知道不知道?”
司机在一旁:“就是知道三哥的名声认识的他,人如其名啊。”
刘叔叔:“就是。所以说,你爷爷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的名望非常非常的高。不仅自己是那样的人,而且能把自己的孩子也教成。”
我说:“以前我都不知道这些。。看来赶不上他们了。”
刘叔叔:“不一样。你是学生,读的书多,比我们可有思想多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念书。几十年前我和你爸有个同学,人挺弱的,我就是打他他都不会还手。现在呢?清华法学院院长,人家地位比我们高多了。”
我十分惊讶。
刘叔叔:“你别看你爹脾气这么好,年轻时脾气也爆,打架更厉害。刚在党委就职那会,几个人打牌,大城子那一个书记打牌嘴碎,你爹说了他两句,指着人就骂娘。你爹怎么的?就靠着一双拳头,都没用全力,把人打的手都骨折了。人家拿手护着头打到手上的。”
我说:“记得小时候我爹脾气不好还打过我妈。”
刘叔叔:“人都有年轻时候。你爹名望这么好,为什么?和你妈也是分不开的。不仅是经济上的支持,总招待客人还要忙这忙那。而且你爹关注外面多了,关注自己家肯定也就少,也对不起你们。”
我说:“我就不记得他怎么陪过我。”
刘叔叔:“好好学习,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可不是一句糊弄人的话啊,这是最实的实话。”
我说:“我知道。”
我回到屋里,望着被遮住的爷爷。我猜测他的神情,是安详还是疑惑。想着想着眼睛又有些湿润。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我拿针仔细的挑他脸上的小点,挑他毛孔里的污垢,挑他的痦子,挑出了血。奶奶问:“疼不疼啊!”爷爷依然笑着说:“不疼。”又怎能不疼! 水雾在眼前经久不散。爷爷从来没有生过气,我记事以来一次没有。我想起二大爷给我讲过:“你奶奶打我们,你爷爷不打。但怕你爷爷。”这是一个人的优秀人格带给人最大的敬畏。我环顾四周,我父亲与二大爷二大娘还在回来的车上,大姑小姑在一旁坐着泪湿着私欲,母亲和她家族的人说着什么——谈起我,和明年我的高考。哥哥姐姐们在我这一边,大多默默着。大姑父在主厅陪着客人,我在无目的等待。所有人都在等待,无论有无目的,等待我父亲。
消息说我父亲到了,最多十分钟赶来。过了五分钟出去接他,过了一会车来了,许多人过来接。我在后门等他,出来的是我二大爷,我父亲从驾驶位置的门走了出来,和朋友们握手拥抱。我走上前,说:“爸。”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说:“嗯。”这是之后的一天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字。
“爸!”二大爷难自持的颤抖着喊了一声,在二爷爷的指挥下与我父亲跪在灵前叩首。 随后进入大厅,与来的许多人打招呼。他不时出来接客人,说“你好,市长”“你好,书记”一类的,一握手引进屋子里。
要烧大纸了。
二爷爷年龄小爷爷一两岁,他威严的主持整个仪式。
“带孝的全过来!”他大喊一声。要开始了。
“老大老二老三过来,跪!”
大大爷,二大爷与我父亲跪下。二爷爷点燃一把香,给他们每人三支。
“三拜。”
三人拜三次后将香插上。
“三个儿子给你敬酒三杯。”
他将酒倒在三个小杯里,父亲三人撒在地上。
“三个儿子给你磕头。”
在指挥下,父亲三人磕了三个头。
“起身。”
接下来是侄子,女儿,儿媳女婿等。然后到我。
“两个孙子过来!”
我和哥哥跪下。
“两个孙子给你磕头。送你白马一匹,金童玉女一对,让你上路有人伺候。马是白龙马,到地方直接送你去见官。”
递给我和哥哥三支香,我们三拜后敬酒磕头。我敬的时候把小杯中全洒出,二爷爷说“点一下就行了。”
接下来要爷爷开光。二爷爷把那棺材的盖打开,露出被黄色寿衣覆住的人形。他掀开一角,露出爷爷的脸庞。很平静的神色,脸部凹下去了。我内心很静,那片寂静的夜色又涌现出来。
二爷爷拿出针,他的身体挡住我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大概是拿针对爷爷虚点。嘴里说着:“给你开嘴光,牛羊。。开耳光,听八方。。”一路向下开,最后到脚。他拿针碰在爷爷鞋的脚心部分,说:“开脚光,让你早登极乐上天堂。”
烧大纸了。同样是带孝的所有人拿着纸钱,纸糊的白马金童玉女等一路走到地方。大大爷是长子,身上挂着纸糊的钱串和灯笼。我们走到地方,二爷爷还要给金童玉女和马开光,又用钳子绞断一些什么。堆在一起,一个大堆,让我二大爷诵念悼词(大大爷不识字)。
二爷爷沉着有力的说:“两个女儿,哭两声。”
大姑二姑走上前。静默了一秒,大姑哭:“爸爸呀 你一路走好。。”小姑大哭:“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二爷爷将悼词纸点燃,点燃纸堆,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母亲拉我:“离远点,小心烧到衣服。”
二爷爷的钳子似乎找不到了,也许掉进纸堆一同烧了。大概还有些用处,但不得而知。
母亲指:“你看,小旋风。”
我知道旋风代表故去的人来收钱,但我没看到。
火焰好像直烧天际,散发着火光的纷飞的纸片在高处飞舞直至死亡落下。我的脸被烤得很干。
两个人不停用棍子翻着纸堆,直到彻底燃尽。二爷爷说:“带孝的围着转一圈就走吧。”
我们围着转了一圈。父亲三人要留在这守灵,我便回家。明天参加送葬。
坐了一会车到了小区。我走回单元,仰望着天空。星星出奇的繁多与明亮。我想用手机照下来,闪光灯亮了,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照下来的照片里根本看不见有星星。
母亲说明早她先去,到点打电话叫醒我来人接我。我看了一会书就沉沉睡去了。
生命里不会再有的一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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