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终是长安归了故里(上)
楔子
我叫顾长安,一袭白衣、折扇在手,风度翩翩、万人景仰,是这长安城里顾相府中的公子。之所以名叫长安,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
那年,我的父亲还不是宰相,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宅子,也请不起那么些个佣人。家里只有一位管家老翁,陪着父亲从个书生一路走来;母亲身边有个陪嫁丫鬟,家中的人口结构,就是这么简单。
那一日,我的母亲虽已临盆,却按捺不住少女贪玩之心,趁着父亲忙于公务,便背着管家,带着丫鬟挺着大肚子偷偷跑出去逛庙会。
两人吃得肚圆唇红油光光,一边在街上慢慢踱步回府,一边打着饱嗝闲聊。“夫人,您可不能再出来了,郎中说您五月十七的日子,今儿可都五月十五了。”丫鬟用袖口蹭了蹭吃脆皮烧饼粘在嘴角的芝麻,重新搀起了母亲。
母亲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拿吃剩糖葫芦的竹签子剔着塞进牙缝儿里的肉丝,“噗—怕什么,回头生了娃娃,岂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到时候相夫教子,就没有现在这么自在咯!你也一样,到时候忙得团团转,谁能陪我出来吃烧饼?噗—王记烧饼今儿这个肉不如往日烂糊啊,净塞牙!”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城中一处小路口。却听得不远处有人惊呼,“快让开!马惊了!快闪开!”
一辆马车飞奔而来,骏马嘶鸣,把式怒吼。
我的母亲和丫鬟早已吓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为了纪念惊吓过度而一名呜呼的母亲,父亲为我取名长安,顾长安,一个翩翩美少年。
她叫孟故里,顾盼流传、环佩叮当,如花美貌、似水温柔,是这长安城里富商巨贾孟员外孟大财主的掌上明珠、千金大小姐,从小便受尽千番宠爱、万般疼怜。而叫故里,是因为孟员外无比思念故乡。
都说故土难离,当孟员外还是个行商时,便担着挑子离开了家乡,几十年拼搏打拼,才有了这般抵得上半座长安城的家业。
那年,我十二岁,与孟故里相识于长安城里最顶级的私塾。从那天,我便深深陷入了故里那潭深邃的湖水里。“水中有明月,明月映星辰。我顾长安内心的星辰今日起便有了归宿!”我紧握右拳,贴于左胸,默默地跟自己说。
世人皆说长安归故里,我曾经也这样认为。
然而,十八岁那年,长安却弄丢了故里。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南乱纷纷。”哼唱了几句戏词,我把所剩无几的透瓶香一仰脖全都灌进了嘴里,酒瓶放在脚边,纵身从城楼跃下。
恍然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故里那如花笑靥。
故里,我来了!
终是长安归了故里。
第一章 初见
“长安,有种你别跑!看我不给你脸上画满胡子!”在追我的,是尚书令吴大人家的二少爷吴晴。这小子,当真是无情,我不就趁他睡着给他画了两撇八字胡嘛,他可倒好,偏要画我一脸。
这里是长安最顶级的私塾,子安斋。私塾先生姓傅,艳羡王勃先生的诗情文风,便假称深得先生真传,引先生表字建了这座私塾,故名子安斋。
也不知是傅先生实有真才实学,还是王勃先生名头过盛,反正,私塾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前来求学的学子、带着孩子拜读的家长可谓是络绎不绝,堪称是长安城里最顶级的私塾。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父亲把我送到了这里,笑话,顾相家公子读书的地方,如何不顶级呢?
低调低调,当朝宰相而已,何足挂齿?这里还有中书令家的二少爷,大将军家的三公子,六部尚书、九寺寺卿当中也有几家的少年在此就读。
为此,骠骑大将军家的秦二少爷时常调笑,“长安,你说说,朝中第一文臣武将家的少爷们都在这所私塾读书,若是再来个首富家的公子,那可就齐活儿了!”
“秦爷,您可真敢想,谁不知道长安首富孟大财主家里就一宝贝疙瘩闺女,指望她能来上学,那可真是…”说话的是吏部尚书的大公子崔毅,这可是个花花公子,大家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可崔家大少懂的就是多,平时没少逛烟花柳巷。
吴晴这会儿来劲了,“真是什么?”
“商人嘛,哪像咱们家中老尖那么讲究礼数,女子读书,也不稀奇。”
“咳,可拉倒吧,你这净想美事儿呢!”
“诸位诸位,”崔毅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可听说啊,孟故里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那俊俏模样,连醉仙楼的花魁都不如呢!”
“醉仙楼?他家的花魁好看么?”
“崔大少,醉仙楼你都去过啊,什么时候带哥儿几个开开眼啊?”
我站在窗边看着微风拂过池面,手中折扇轻摇,听着这群官宦子弟口出污言秽语,笑而不言。
“长安,人都说长安归故里,这孟家大小姐,可就是你内定的媳妇儿!”吴晴这小子,就爱开我的玩笑。架不住剩下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对啊,宰相家的公子和首富家的女儿,般配,般配!”
这样的说笑不知演绎过多少遍,每次都在傅先生的呵斥下戛然无声,今天也不例外。“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大家纷纷落座,挺直腰杆。“老朽偶感风寒,回厢房歇憩片刻,你们好生背诵《诗经》,待会我来考校,不能倒背如流的,罚抄十遍!”
先生在一群人的唉声叹气中转身离开,见先生走得远了,众人又各自胡闹起来。
吴晴不知昨晚做了什么混事,竟然趴在桌上昏睡起来。我也是手欠,捏着毛笔好好练字不香吗,非得在人脸上画一八字胡——少年梦中惊坐起,持笔追赶雪白衣。
我和吴晴在屋子里你追我赶起来,这小子,长我两岁,十四岁的年纪,体力就是好。眼瞅着就要被撵上,我回身把手中的毛笔掷了出去。
吴晴也是身手矫健,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却听得身后发出“啊——”的一声尖叫。我和吴晴不由地停下脚步,屋子里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长安,我听到了什么?女人的声音?”吴晴有点懵。
我也有点懵,小心翼翼地向他身后望去,额,还真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女孩子。肤白貌美、美目顾盼,若此时她是笑着,那必然好看得紧。
可这会儿谁能笑得出来呢,嘴上黑乎乎的一摊,定是毛笔恰好击中女孩的樱唇无疑。迸溅的墨汁像点点黑痣,在少女白洁的脸蛋上遍布。一双美目仿佛深邃的桃花潭水,我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一定是我跳得太用力了,潭水纷纷四溢。
吴晴用胳膊肘顶了顶我,“长安,我怎么感觉她很委屈似的。”
“你闭嘴!”我这个猪队友真是个铁憨憨。你还用感觉吗,自信的,把似的去掉。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时,傅先生走了进来。看到屋里一团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胡闹!成何体统!你们两个,去后面罚站!”
说完,便自顾走到桌前,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这位,便是长安首富孟员外家的千金,孟故里!她…”
孟故里?!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这是!我猛地一抬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我的眼中是惊喜是欢愉是爱慕,她的眼中,怕是只有厌烦。
而此时的众人已经顾不得听先生后面在说什么了,纷纷吆喝着,“长安归故里!长安归故里!顾长安,你的孟故里来了!”
第二章 从军
那件事后,我的一番道歉外加傅先生说和,以及两家的身份地位作祟,自然没有留下什么芥蒂。两个人从陌生到熟稔,我感受得到,孟故里看我的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长安归故里!长安归故里!”每天在私塾,最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从闻之羞涩到充耳不闻,我和孟故里就这样被笑了三年。
纵然是假戏,戏中人也会当真吧,何况是聪明绝顶的两个人。今年我已经十五岁了,同龄人有些已经娶妻生子了,就比如说崔毅。当年的尚书爷而今成了尚书令大人,给自家儿子谋了门亲事不说,还盘下了店铺,让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坐收盈利。
想想人家这日子,再看看我,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要跟父亲说清楚,让他派人去孟家提亲。
回到家中,我正想去书房和父亲表明心意,却不想路上被赵姨娘,也就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拦截。“长安,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快回房间去,小心问你功课!”
父亲发起火着实可怕,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窗前,小心翼翼地往里瞧了一眼。书房里的阴寒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得到,父亲一脸阴沉,不知是受了朝中哪位老爷的气。
虽然求亲心切,可此时招惹父亲当真不是明智之举,我忙一溜烟跑回了房间。
惹怒父亲的,定然是件大事。以往父亲发怒,断然不会超过三天,而今已然第七天了,父亲仍旧阴沉着脸。
两个月了,父亲极少上朝,家中也无人拜访。每日归学我都直奔房间,不敢近书房半步。
又过了几日,管家竟唤我前去书房,说是父亲有事找我。父亲有事找我?那定是要问我功课无疑,好在我早前发觉父亲情绪不佳,便已开始用功。如今已能作得几首绝句,声韵格律虽说不很合要求,但至少能押得住韵脚。
进了书房,见父亲竟是两月有余来难见的和颜悦色,我便长施一礼,不想父亲却摆了摆手,“长安啊,免礼免礼。”
他招呼我到桌前坐下,还为我沏上了一杯他平日里都不舍得喝的寿州黄芽。当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急忙起身施礼。
“快坐快坐!”父亲摆了摆手,唤我坐下。“长安,我的儿啊!满打满算,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吧!”“是,父亲。”
“你十五,你母亲便已离开十五年了。这些年来,朝中事务繁忙,为父难得管你,偶尔过问,也都是关切功课。生活上的事情,有劳赵姨娘了。”
“父亲,赵姨娘照顾小子不可谓不用心尽力。”我低下头,拱手答道。
“嗯,懂礼仪、知感恩,是我顾家的儿郎!”父亲满意地捋了捋须,接着说道,“儿啊,而今西域战事吃紧,为父若送你上前线,你意下何如?”
前线?!我若参军,岂不是难与故里朝夕相处了?!可是,父命难为,好男儿又岂能为久居陋室。我起身拱手深施一礼,说道,“父亲,保家卫国乃是男儿本分,乐府诗云,十五从军征,我这正是从戎入伍的好年纪!虽是一介儒生,却也愿脱白衣、批战甲,与突厥死战!”
“好,好,好!哈哈哈哈…”父亲连说了几个好,起身抚须大笑。
“你且去休息,我自会吩咐管家和你赵姨娘准备应用之物。”拜别了父亲,我连忙起身奔向私塾。故里底子薄,每日散学之后,她都要缠着傅先生多讨教几分。孟员外赏银给的也足,老先生自然笑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个小丫头陪着倒也乐呵。
故里,我要告诉你,长安要上前线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故里,我要参军了,开拔那天,你愿意去送送我吗?
故里,长安要弃笔从戎了,从此我腰悬宝剑你手擎书卷,看到的却是同一轮明月。
故里…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对故里说的话攒了一箩筐。可到了私塾门口,却无法迈门而入——我与故里无名无分,不知少女心意如何,仅凭我一丝朦胧的爱意,便与其诉说真情,岂不唐突。
我在私塾门口犹豫不决,却听得熟悉的声音在同先生道别,“先生还请留步,故里自行回家便是。”
那女孩儿蹦跳着下了台阶,与正深情凝视她的我四目而对。“长安哥哥?!”见到我,故里似乎很是欣喜。
“故里,我…”看到面前的可人儿,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长安哥哥,散学都好久了,你怎么还没回家?”故里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你是不是又和吴晴那帮坏小子胡闹来着?”
见我沉默不语,她仿佛看出我有心事。“长安哥哥,你怎么了啊?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
“故里,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啊?长安哥哥明天有事不能来私塾吗?故里会很难过的。不过,也不要紧啊,后天会来的对吗?”故里真的是个天真可爱又温柔美丽的女孩子,那一瞬,我真的不舍得离开她。
“不,不是哪一天,而是,很长一段时间。”说出这句话,我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故里,父亲安排我参军去往前线,如今战事吃紧…”
想了好久的话还未说完,却被故里打断。“长安哥哥!”她的眼角似乎有泪,眼睛里却闪着光芒。“长安哥哥,你去吧,男孩子就应该上阵杀敌,我爹当初还说,可惜我是女儿身,要不就让我习武了。我支持你,故里好好温书,等你回来,帮你补课。”
故里真的是太单纯了,“不是,故里,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去很久,也许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你可不可以不嫁人!”
女孩的神情有点懵,懵得我不由地说话声音小了些,“你别嫁人,你等我回来,好吗?”
听完我的话,故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角有珍珠滚落。太美了,美丽的女孩子连流泪都这么美,都能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半晌,少女平复了心情,拭干了眼泪,声音依然有些颤抖,“长安哥哥,那你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我可不想和个缺胳膊少腿的夫君成亲!”
“故里!”我把她拥入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绕着坊市走了很久很久。管家找到我时,身后还跟着金吾卫。那会儿我跟故里正吃着糖葫芦说笑,我的嘴角粘了糖碎,她拿帕子为我擦嘴。
“咳!”突如其来的清嗓声吓了我俩一跳,我回头一看,见是管家找了过来,身边还陪着几个金吾卫,仔细端敲,其中有一个净是吴晴?!
这小子,那年他父亲暴毙身亡,从此家道中落,跟随舅舅丛伍,不想,如今竟然成了金吾卫。那身戎装,看着还挺英武咧!见我在看他,吴晴竟然笑着朝我眨眨眼,又朝故里努了努嘴。呵,笑我呢这是!
作别了故里,在金吾卫的簇拥下,我跟在管家的屁股后面回了家。手里紧紧握着临别前故里偷偷塞过来的绢帕,放到鼻下轻嗅,那少女的体香混合着胭脂水粉香扑鼻而来。
我如痴如醉地闻着,屁股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哪个金吾卫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踹顾相大公子的屁股?!还能有哪个,除了吴晴还有谁。
我回头望他,吴晴正对我做着口型,“终—是—长—安—归—了—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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