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说起奉化一带的“大方脉”,丁春羊可算得上是头一份儿。甭管您是伤风伤食,中经中络。大到开窍醒神、催产下胎,小到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谁都免不了去他那儿走上一遭。
丁春羊五十来岁,干巴精瘦,下巴颏上两捻胡子,穿个长衫把风纪扣都绑上也显得松垮,倒也生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但凡诊病疗疾,切脉验苔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行当。脉分三部九候寸关尺,浮沉迟数结代滑涩共二十八种。舌乃心之苗,胃气蒸润,根中尖边系着肾脾肺胆,滑腻白黄能断水湿寒热,学问大了去了。
要不说他丁春羊艺高人胆大呢,脉也不请,舌也不看。来人往含灵医馆的堂前一站,他打眼一瞧。病患满腹的苦水还没等落座,这写着诸如黄芪、白术、当归、川芎的方子就已经写好晾那了。
《内经》有云:“望而知之谓之神,切而知之谓之工。”
输这一眼便分出了高手和高人。
难得丁春羊开出的汤药是方方直中病机,帖帖占得灵验。坊间更是送了个“七步先生”的雅号,足见技艺之高超。
含灵医馆设在四曲街正中。和绸缎庄、钟表行、典当铺,粮油坊,茶间酒楼、烟馆戏园挤巴在一起,人气儿自然少不了,丁春羊在此坐堂不觉已有三年光景。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丁春羊早早关了营生,差徒弟楚长怀买了条乌狼鲞,外搭一挂五花肉给城南酱菜铺的廖老太送了过去。
眼瞅着又要到年关了。
二、
师徒俩初到奉化约摸也是这个时候,天寒地冻,纷纷扬扬的雪花顺着冷风吹灌进脖子。
楚长怀攥着“虎撑子”(游方医惯使的摇铃)的手缩进破棉絮里捂好,只听后头“扑通”一声响,丁春羊仰面栽倒,道旁码齐整的酱菜坛子骨碌碌的滚了一地。
楚长怀这会儿可慌了神,当下指头肚就掐住了师傅的人中。自打关东一路逃难,丁春羊有口吃的总紧着他了,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许是命不该绝,丁春羊转醒后摸着鼻子笑骂:“我的乖徒,手劲贼大。”
说话这功夫,酱菜铺的帘子挑开了,廖老太把他俩让进门,提溜出个铜炉点着问道:“北边打起来了?”
见没人言语,又暗暗自忖:“可不是嘛,总归是不太平”,起身摸着黑进了后房。
过了半晌,丁春羊腹中乏食几欲昏扑,不禁心中懊恼。除去这身破衣烂衫和家传的半册《青囊经》别无他物,长怀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娃娃,眼下更不能指望他了。
三、
当地人每逢节庆,桌上必有的一道菜便是这乌狼鲞炖肉。清明前后,江里新鲜的河豚捕捞上岸,剖开顶背择掉毒囊后撒盐晾晒成鱼干,俗称“乌狼鲞”。配上五花肉放在一起文火慢焅收汁,做出的菜品是肥而不腻,鲜而不腥。
丁春羊他们当晚吃到的乌狼鲞是廖老太留着过年打牙的,这下全都给这师徒俩祭了五脏庙。
几杯黄酒下肚,丁春羊觉得周身酥暖,自知血脉通调无碍。才要道谢,却猛瞥见一旁的廖老太双眼云翳露白,心想定是患了内障目疾。
丁春羊正发愁报答这一饭之恩,急忙让楚长怀取了油灯凑到老太太跟前。嘱咐几句后抽出几根银针在火焰头上一燎,借着亮光刺入廖老太眼中施起了金篦决,一番“审机”,“点睛”,“射腹” ,“探骊” ,“拢海”,“卷帘” ,“圆镜” ,“完壁”八法之后,翳障早已挑拨干净。
廖老太睁眼只觉明快清朗,早前如有黑蚊翻飞,今个儿却是亮堂堂的,心下自是欢喜。便对丁春羊说道:“先生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去周员外府前揭榜一试?”
丁春羊听的一楞,屋外大风呼号,灯下人单影吊。
四、
周员外名唤作周方镜,祖上几辈人靠着京杭大运河漕运发家,之后更是垄断了奉化盐市,风头一时无两。
周克难是周家独子,平日里只知道捧戏子,掷色子,逛窑子。净做些不入流的下三滥勾当。
丁春羊师徒来周家要医的便是这位阔少爷。
四个月前,周克难和一群阿猫阿狗在风满楼通宵喝花酒。忽觉内急欲离席小解,刚起身就觉得两脚软绵,天旋地转,之后更是一头歪倒在酒桌上,呼之不应。
自此,周克难一卧不起,当地名医请了个遍,试方无数,终也不见起色。周方镜急得满嘴燎泡,无奈只得在城中张榜网罗医中好手前来悬壶。
丁春羊知其是“失精脱营”之症,便问那周方镜可曾用人参进补。
周方镜答道:“早前的几位郎中都力荐人参,河车之物,谁想孽子服下即泻!这几日更是水米惘进,日渐虚羸,万望先生想个法子周全!”
丁春羊望了一眼下不来床的周克难说:“法子倒有一个,唯恐费力耗时。”
……
五、
寒风折止,不日雪停。
楚长怀随丁春羊住在周家已有月余,不由的心里直犯嘀咕。
要说师傅他方子开的巧妙?每日里那周克难不过遵照医嘱早晚各食一枚鸡蛋,再无其他。可偏偏这病是一日轻似一日,今晌就能自个儿吵嚷着下地了。
丁春羊早就看出他这徒弟脑瓜仁里的那些弯弯绕,便对楚长怀讲道:“周家少爷整日里风花雪月,这营虚精亏的毛病怕是早就落下根了,此症纯虚无实,当用人参进补想是无差。”
“可咱开的方子里就俩鸡蛋,可没人参。再说了,周员外说他家孽子服了人参就拉稀的话我也都听见了。”,楚长怀大为不解。
丁春羊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泻泄无度即是‘虚不受补’,那浑小子久病多日,岂能竣补!我早就嘱咐周家人抓了只母鸡,每日投喂老山参数块,再取了蛋给他服用,以图缓攻。”
楚长怀这下可算明白过来,不是人参药不对症,错在服法欠妥。倘若摸不清里面的门道,害人匪浅!
数天过后,周克难病已大瘥。
六、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丁春羊刚到含灵医馆落了户,就有人找上门来。
医馆本是周家人所开,因经营不善早早关了张。
那日,周方镜醉春楼摆宴作答,躬身替丁春羊斟了一杯酒说道:“先生医理娴熟,技艺精深。周某不才,城中尚有一处医馆无人打理,先生若肯屈尊坐堂,还请不辞饮下这杯浊酒。”
丁春羊听后端起酒盅脖子一仰,这事儿就算是敲定了。
含灵医馆才纳了新主,回春堂的张三味就领了一老翁前来瞧病。
说起这老翁也称得上是奉化一奇,老小儿平日里酒足饭饱后就溜达到数里之遥的城隍庙,拾捡些堆在墙根的土块作吃食,时间长了,竟得了个“土地老”的诨名。
张三味大大方方的坐在医馆的条凳上翘起了边腿,指着土地老对丁春羊说:“早就听闻丁神医借鸡下蛋治好了周家大少爷的虚劳,今个儿还得麻烦您上眼,瞧瞧这老翁净日食土的怪毛病。想是他哪天贪嘴把我那回春堂也吃个空,老弟我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也得咽下这哑巴亏不是。”
丁春羊算是嘬巴出味来,他此番是门神爷卷灶王爷——话(画)里有话(画)。“借鸡下蛋”,讥讽丁春羊寄人篱下。说什么吃空回春堂,这不明摆着怕人夺了他张三味的门面嘛。
心念稍定,手底下可不含糊。丁春羊也不接话茬,飞快的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楚长怀拿去配药。
楚长怀扫了一眼,纸上只有一味炒白术,二两,七副。
七、
这几日,奉化城里可传开了,都说土地老一改脾性不再吃土,捎带着丁春羊和含灵医馆也名声大噪。
其实也无甚新奇,那老翁以土为食,想是先天五行不足。脾为土脏,灌溉四旁。脾胃既虚,以物象物,这才生出异食癖好。
丁春羊看破其中端倪,方用白术补土固脾,自然显效。
张三味没想到的是,自己上门刁难半天,到头来白送了他丁春羊一个天大的名声,来含灵医馆求医问药的可比回春堂多了去了。
后来又有人说,丁春羊能在病患抬脚进门七步之内就开好方子,望诊的功夫可是了不得。
一传十,十传百,这话是越传越邪乎。
正所谓:大医无碑,匹夫有脚。
不过三年,丁春羊师徒在奉化地界得以立足,慕名寻医者纷纷来投。
是日,含灵医馆堂前梅树早发,喜鹊登枝,一派祥瑞之兆。
楚长怀小跑着进了后院逮见丁春羊就说:“师傅,外头的喜鹊都叫了半天,您老可真坐得住。”
丁春羊笑道:“我又不聋,倒是你这顽徒比那鸟还闹人。”
楚长怀心下着急拽着丁春羊就往外走,原来是周方镜前来送匾。
十里长街人挨人,人挤人。锣鼓震天,爆竹如豆。
丁春羊向众位乡邻拱手还礼,一把掀开了盖在匾额上的红绸。
只见上面铁钩银划的书着八个大字。
七步惊堂,针药无双。
八、
人病尚可医,国破无药治。
一九三九年七月,日机空袭奉化。
一九四一年二月,日舰驶进象山湾,停泊狮子口。
一九四一年四月,奉化城沦陷。
丁春羊深知,山河日下,命如草芥,不是他一人就能救的过来的。
医馆清冷,近日地下党活动频繁,城中实行宵禁,天没擦黑就有一队日本兵上街巡逻。
丁春羊嘱咐楚长怀闭了馆,早早歇了。
夜半正酣,恍惚听得城南枪声大作,警笛乱鸣,丁春羊翻个身子兀自睡了。
鸡叫三遍,东方已然大亮。
丁春羊贪睡未起,院门上的一对铜环被人扣的叮咚烂响,楚长怀跑去开门,心里估摸着怕是谁家害了急病。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酱菜铺的廖老太。
几天前,蛰伏在奉化城的情报组织获悉日军油库守备松弛,一行十七人昨夜前去破袭。谁料行动提前暴露,正中日军下怀。除廖老太的外孙邱小山和组长白羽生侥幸脱逃,其余人等全都赔上了性命。
邱小山身缠火药数扎,慌乱之中被流弹引燃,毛发皮肉烧焦尽毁,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现今,邱小山藏身在廖老太处昏不识人,病情危笃,这才辗转来求。
三人匆匆上路,却是片刻也不敢耽误。
九、
十宣穴急刺醒神回苏,邱小山半睁开眼。
饶是他丁春羊活人无数,见此惨状也不禁潸然泪下。
邱小山浑身焦黑起泡,脓水浸流,愣是找不到一处囫囵面皮。
丁春羊对廖老太说:“危亡即在旦夕,金石惘效,不妨投放蛆虫疗疡,大胆一试。”
又差楚长怀去翻寻些蝇虫叮啄的腐肉,以备后用。
邱小山挣扎欲起,口中言道:“先生莫为我费心,今有一事更是万分凶险!若不早做打算,奉化城整个地下情报网恐遭牵连!”
日前,地下党组织收到情报。有位化名史今的特派员要来奉化移交一份花名册,由白羽生负责接头。时间是今日晌午,地点在醉春楼。
可昨夜的行动之所以失败,与白羽生脱不了干系。是他提前开了枪,招来日军围堵。
“那花名册事关重大,白羽生八成已通敌变节,现下该如何是好!”,邱小山说完气急,头一歪就昏死过去。
丁春羊一时也没了主意,要怨就怨那沧海横流,生民不幸。
当下救人要紧,待到楚长怀寻来蛆虫,丁春羊取酒泡过之后尽数放养在邱小山的患处。
蛆擅食腐,能去死肌。
白花花、拧成团的蛆虫啃咬着腐肉烂疮,脓水里乱搅,锥心噬骨,何止千条!
邱小山自是疼痛难挨,只欲求死。
怎奈时不待人,不觉间已日上三竿。
十、
四曲街上,醉春楼前。
楚长怀擎着摇铃,胡乱挑面幡子来来回回的走了几趟,嘴里乌七八糟的念叨着:“家师亲传济世方,救罢诸葛救周郎。白寇,朱砂,使君子。当归,熟地,小茴香。”
白羽生在醉春楼上听见吆喝,心头暗自好笑:“还别说,这药童编的念诀倒是不赖,也不知是哪门子师傅教的。”
眼瞅着日上中天,楚长怀清了清嗓子,没等喊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一把按在凉茶摊的矮凳上动弹不得了。
“给药不给量,算什么济世方。”,那人松开手,压低帽沿盖住大半张脸,只留个下巴一动动的。
楚长怀缓过劲来没好气的说:“我家师傅日前叮嘱,若是有人来问,就告诉他大可撇去白寇,单用茴香,自当保个周全。”
说话间,醉春楼里忽的传来叫骂:“枪算什么!小爷我生下来就有,不信咱都扒下裤子好生瞧瞧。”
这声儿忒熟,楚长怀一乐,可不就是周家大少爷周克难嘛。
说起来,周克难也算是醉春楼的常客。自打他身子骨见好,花街柳巷倒是不能去逛了,只得天天上这醉春楼消遣时光。
没成想,有人提前包下了楼上雅间,拦着周克难不让进。门口的便衣更是撩起衣服亮出了别在腰间的铁疙瘩,二十响盒子炮。
平日里吆五喝六惯了,周克难哪受得了这个,当场便撒了泼。
茶摊上,不等楚长怀回头,那人早就没了影。
白羽生左等右等也没能盼来史今,心想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对了,是那药童!
白寇诛杀史君子。
当归熟地早回乡!
十一、
三日之后,石川武彦来到含灵医馆。
丁春羊抬头瞧见来人,张三味,白羽生也郝然在列。
石川武彦在堂内悠哉踱步,不时把玩着四周陈设的物件,似是揣摩着个中趣味。
“含灵医馆?石川早前曾拜读中国药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如此看来,春羊君志不在小。”,石川武彦抽身回望着丁春羊,以期作答。
立在一旁的张三味满脸堆笑抢先说道:“石川先生博古通今,晓天彻地,丁春羊他包藏祸心岂能瞒的住您。”
丁春羊料到醉春楼东窗事发,正不知如何应对,却见石川武彦移到案前,提笔在方签上写了几个字。
“张三味,好不好?”,丁春羊摸不清他的用意,只得把‘好’字圈出。
石川武彦看罢念道‘张三味不好’,拔枪扣动了扳机。
张三味应声栽倒,眉心上破了个大洞,黄白脑浆正汩汩如泉涌。
丁春羊心胆俱裂,这石川武彦阴狠毒辣,此番前来怕是另有所图。
果不其然,石川武彦指着身死的张三味说道:“昨日,张桑对我说,春羊君持有《青囊经》残卷。华元化活人之书,亡佚已久。石川痴迷医道,若能有幸一睹,醉春楼之事自当不再追究。”
华元化,即是神医华佗。
十二、
城外乱葬岗,山鬼暗啼风雨。
丁春羊觅见几处无主丘茔,剥去坟头乱草,招呼楚长怀破土开掘。
夜下绝少人行,处处雨急风高。
楚长怀心中惕惕,师傅莫不是患了失心疯!这荒郊野岭遍地孤魂,哪里有他说的劳什子宝贝。
“师傅,不要理踩那石川老鬼,趁早顺道开溜,反正回去也是个死!”,楚长怀说。
丁春羊放下手中镐头,他又何尝不想一走了之。
前日,石川武彦逼门索要《青囊经》,国之大宝,岂容外邦染指!
丁春羊推脱法不轻传,需虔心斋戒五日方能验看。石川武彦虽有不快倒也不好当面强取,无奈依了这五日之约。
那石川武彦自是狡诈非常,便对丁春羊说道:“素闻春羊君针药双绝,所活甚多。五日之后,若不见华佗之书。先生每救得一人,石川必屠其满户。”
已逾夜半,雨停风住。
土下铁镐忽碰到一硬物,楚长怀大呼:“师傅,有了!”
二人赶忙下坑,捧掉寿材上的浮土,合力撬开了棺盖。楚长怀点着油灯,打里一照。
只见棺中腐尸身腰扭曲,不似安卧,内壁棺板遍布指挠抓痕,其深皆入木!
……
十三、
五日已过,石川武彦果然造访。
丁春羊端坐堂中,指着案前的方寸盒道:“《青囊经》在此,但取无妨。”
石川武彦闻言大喜过望,慌忙掀开木匣,正欲一睹为快。怎料匣中青烟四起,稀世古卷片刻之间就化作尘灰!
丁春羊捋须大笑,那书上早前浸过白磷,见光便烧个干净。
石川武彦恼羞成怒,此时已动了杀心。
却见丁春羊笑罢从袖中摸出一红丸服下,登时气绝!
十四、
停尸三日,含灵医馆设作灵堂。
丁春羊生前病家多来吊唁,石川武彦亦送来一幅挽联,不知为何。
发丧前夜,丁春羊从棺中坐起。
楚长怀哀声大恫:“师傅,您可算是醒了,这几日可是吓煞徒儿。”
丁春羊道:“江湖之中盛传‘龟息丹’一物,服下之后可掩住心跳气息,此言非虚。”
原来,奉化之地民皆贪图乌狼鲞味美。河豚奇毒常令人窒息,家中只当亡故,草草下葬,竟不知气闭于内,留待日后回苏。怎奈身困棺中,黄土深埋,活活憋闷至死!
丁春羊那夜查验过乱葬岗的诸多尸身后,已证心中所想。借河豚之毒诈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长怀叹道:“虽是骗过了石川,可那《青囊经》业已损毁,当真可惜。”
丁春羊手抄入怀探出一物说:“乖徒,你可得瞧仔细了。”
不是旁的,正是那卷活人之书。
十五、
天放亮后,丁春羊师徒借棺出城。
待遣走众人,二人埋了空棺。随即折道往南,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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