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进入了自己的梦境,深陷在一片陌生的领地。那里有座古老的房子,窗户对面就是一片湖水。这一切都无比真实,连鲑鱼激起的水花声都声声入耳;每根芦苇都清晰可辨。湖面的水纹伴随微风荡漾,不大不小,刚够击碎水面的夕阳。
湖的对岸住了只黑猫,它总是孤单的审视一切,像位沉思的学者。我没见过它,但是它的存在我一直就知道。这是梦境的优势。
我来到老房子跟前,还没透过窗户往里瞧上一眼,就听有人问:“谁在那儿?”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心跳竟有些加速,屏住呼吸,细听里面的动静。
“有人吗?”那声音继续问,但没靠近窗边。
我继续沉默,捂住胸口,定了定神,终于下定决心朝里瞧上一眼。
一个美丽的女孩正端坐在一把藤椅上。肌肤洁白,长发乌黑。她面朝窗口,目光却汇聚在虚无之上。
我的动作很快又招来她的询问。
“是猫吗?”那语气,就好像即便是只猫,她也会得到回应。
“我可不是猫。”我终究没能控制住冲动。
“你是谁?”她立刻紧张起来,倒令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刚好路过这里。”她稍稍放松下来。
“你从湖那边来吗?”她问。
“啊?哦,是的。”
“那里有猫吗?”
“有。”
“有黑猫吗?”她有些迫不及待。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顺着她的话回答。“有吧,我倒是知道一只,但还没见过它。”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黑色的猫,倒是经常隔着我的卧室窗户看到一只白猫,它经常慵懒的趴在窗外那棵榕树上,我偶尔和它对视,从它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一丝对人类的畏惧,反倒有些蔑视。我的母亲很不喜欢它,因为它会令她想到一些伤心的事。
“它能爬上柱子吗?我是说像树那样高高的东西。”
“它大概会爬树,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爬到柱子上。”我说的是实话,我曾经见到的那只白猫就经常蹲在树上朝我的房间观瞧。
“它可能是我的旧相识呢。”
二
此刻,我在自己的梦境里,跟一位看不见的美丽女孩聊天,聊着一只黑猫的事情。说实话,我没把自己当做她的上帝,在她面前我找不到任何优越感,即便她连这个虚拟的世界也看不见。我只是为她的处境感到惋惜,一旦我醒来,她也将烟消云散。
但也许,我小瞧了面前这位看不见的女孩,她比我预想的要幸运的多。在我的认知里,一个人如果能体会到比其他人更多的经验,那么他就对得起自己的生命,他也就算是个幸运的人。
她虽然生在我的梦中,但却有着别具一格的记忆。这让我相当羡慕,甚至嫉妒。从这点看来,我的生活就不如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就是要有过往的记忆,当下的思维,以及对未来的期待。我不是说我的过往不怎么样,只不过都好似千篇一律。而她的回忆让我大开了眼界。
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地方。
“那里没有树,所以我不知道猫究竟会不会上树。”她看起来有些惋惜。
“真不敢想象,没有树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也只能像沙漠那样了。”
“虽然没有树,那里也很美啊。那里的色调总是蓝色的,连月亮都是蓝的。漫山遍野的蒿草,还有成片的芦苇,芦苇成熟的时候会像下雪一样,连苇絮都是蓝色的。还有蓝色的游鱼,它们御风而行,穿梭在芦苇丛中和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悠闲沉着。我伸手触摸,它们就会悠闲的游开。再往上看,就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上面满是游走的星星,但我想那一定是飞的太高的鱼。”
她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我努力想像那种情景,即便在真实的世界里不可能存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愿意相信它会以一种形式存在着,至少它是存在于女孩的思维里。这样说来,那些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很美好的东西都千真万确的存在着。
那种清冷的光景通过她的描述进入我的大脑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冷的东西也可能很美好。
“你如何到了那个地方?”
“我一睁眼就在了,就像从几千年的睡眠里醒来。”
“几千年?”我开始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往常一提到到这么漫长的时间,我就会想到那些早已作古的历史人物和湮没在时光里的朝代更迭,却从没想过那时候的自己在哪里,而女孩认为自己是在睡眠里。
“是啊,几千年里,有些人醒了;有些人还没醒来;有些人醒来了又睡去了;但也许还有些人永远也不会醒来。我很幸运。”她说。
“我也很幸运。”
那些千千万万没能留下名字的普通人,他们也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已经占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接下来要争取的也只不过是剩余的百分之一。
我想到了我的兄弟。我们同时在同一个子宫里呆了十个月。他比我早一个小时出生,然而还未曾见到这个世界就沉睡过去了。在我的父母吵架很凶的时候,他们总会提起这件事,大多数是我的母亲首先提及,她就会哭的更加伤心,我的父亲也会沉默起来,争吵也到此为止了。但接下来家里的空气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在零度以下。
我当然不会记得他,但是由于我父母的原因,我分明体会到了他的存在,即使他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有时候,记忆要比现实来的牢靠些。
“关于黑猫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并想借此平复一下悲伤的心情。
“哦,”她恍然大悟一般,从遥远的回忆里被拉回现实,继续向我讲述。“我睁开眼不久,那里长出来一根石柱。”
“像树那样生长吗?”
“我没见过树,自从来到这里,我就看不见了,但我触摸过它们,没察觉到树有什么变化,也许它们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偷的生长吧。”
“在那里的时候,你的眼睛能看见?”我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那时候看东西,眼睛不起作用,要用心。”她说,“后来那只黑猫就出现了,它经常蹲在高高的柱子顶端,沉默无声,看着当空的蓝月亮,就好像那上面有它苦苦思恋的东西。直到第一次月圆之夜它才突然讲话。”
对此我倒可以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就有人能听懂动物的话,据他们说,那些动物其实像人一样,思想十分活跃,充满诉说的欲望。只是我们听不懂,或者被完全忽视了。人类做了些亏心事,就更不愿意倾听这些动物的诉求,也许他们也感觉到难为情了,也或者是害怕,总之人类喜欢做些掩耳盗铃的事。
“它说了什么?”我问。
“它说‘有水吗?我想洗把脸。’”
我差点笑出声,“真是只爱美的猫啊。”
如果我能听懂我窗外那只白猫的话,它会向人类要求什么呢?它会乞讨些食物吗,还是祈求得到一个让它们容身的场所。这只黑猫似乎更加特立独行。
“我没能满足它,因为那里没水。那时候,我从来不喝水也不吃东西。不过现在可不行了。”女孩说。
我想到了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不需要自己吃喝仍然能够从母体获得足够所需的能量。但一般人却绝对不可能想起自己在母亲肚子里的情景,甚至连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头几年的见闻,都被遗忘的一干二净了。
三
“后来,黑猫又说什么了吗?”我问。
“它轻易不会说话。那次之后很长时间,它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到后来,它向我请教:’如果我是一只白猫会怎样。’我告诉它不应该对自己的外表太在乎。它露出一脸的不高兴。”
我被这只猫的言行搞得哭笑不得。
“那只猫一直在柱子上对着月亮,四周的鱼一点也勾不起它的兴致,可能它是不吃鱼的吧。大多数时候它只留给我一个漆黑的背影,偶尔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它的眼睛里有个崭新的世界,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就确信它真实存在。
“有天晚上,我梦到那只黑猫变成一条鱼,朝月亮飞去,越来越小,渐渐变成蓝月亮上的一点,直到完全消失。等我醒来,猫不见了。在我转身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一条尾巴不经意间伸出了月亮,又迅速的缩回去,藏到了月亮里,这像它的做派。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梦中醒来。
“不久之后,一座桥从月亮上延伸到这儿,我相信在黑猫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就在月亮上,我决定去见识一下,于是我踏上大桥,也走向了月亮。”
她脸上露出些无奈。
“我当时坚信自己是在梦里。梦的好处就是无论你梦到身在何处,当睁眼的一刹那,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依然躺在自己的安乐窝里。那些不幸,恐惧立刻就会烟消云散。于是我毫不犹豫的走上了那座通往月亮的桥。”
我不禁想象那座横跨两个星球的大桥,以及桥上孤单前行的女孩,还有漫天闪烁发光的游鱼。
“但从那以后,我再没醒来过。”她说。
“没醒来过?”我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是啊,即使我努力呼唤自己也没用,我仍然身处这里,似乎遗忘了醒来的方法。”
“这么说我在你的梦里?”我有点感叹这个世界的奇妙。
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很久以后,我强迫自己承认,那个蓝色的世界才是我的梦,而现在才是我真正身处的世界。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生活在这里。”
我体会不到此刻这位女孩的想法,她生活在一个多么扭曲的世界里。我很庆幸自己来自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希望找到那只黑猫。我想,它一定有办法让我结束这场漫长的梦。我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还躺在那个美丽的蓝色世界里。”她笑了笑。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处在一个不太妙的境况之下。女孩进入了自己的梦境再也醒不过来了,而此刻的自己,是否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呢?想到这里,我开始焦躁起来。作为人类的本能让我希望赶紧醒来。
“也或者……这不是梦。”她似乎有点不忍心告诉我她的想法。“这只不过是一个另外的世界,不同于我的蓝色世界。你和我都误闯进了这个世界里。”
这正是此刻我所想的。
我不由的想起自己来到这里之前最后的记忆,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着窗外的白猫趴在榕树上,用迷离的双眼盯着我。此刻的我也许仍然躺在床上酣然大睡,而我的灵魂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貌似还有可能被困在了这里。
四
我看看周围的景色,想从中找到一些痕迹证明这只不过是场属于自己的梦境。
不久之前我还认为自己是这里的上帝,而此刻,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只不过是个生于别人梦境的幻象?也许面前的女孩也会认为我是她梦中的可怜虫。此刻,我们两个完全处于相同的地位。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顿时感到头晕目眩。我的精神开始模糊起来,继而头痛欲裂,似乎我的大脑里真的裂开了一条缝隙,将我与之前的记忆强行分开。我的思绪开始涌动起来,搅乱了我记忆的次序。
恍惚间,我看到一只黑猫在我眼前走过,那猫看着我,像磁石一样将我的目光紧紧吸引过去,我不由自主的盯着它的眼睛。
“你怎么了?”
我依稀听到女孩的声音,像来自我大脑的深处,又像来自遥远的天边。此刻,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时间也错乱起来。我的精神似乎被那只黑猫擎住了,悬浮在半空,抓不住,也逃不脱。它的眼睛出现在四面八方。逐渐浮现出一些影像。渐渐的,影像清晰起来,又倏然间在我眼前放大,令我如身临其境一般。
那是我的卧室,此时,我似乎身在其中,一切都安静下来。窗外茂盛的榕树枝叶把正午的阳光遮挡在外面。我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那当然是我,原以为我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但是,我竟然逃离了自己的身躯,亲眼看到正在呼呼大睡的自己。
我还在梦里没有醒来吗?
终于,我看到自己睁开了眼。可我仍然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很快发现,那并不是醒来,而是回到了睡觉之前,时间倒转起来。逐渐的,时间快起来,所有经历都在我眼前闪过,所有记忆,都一幕幕再现了。直到最后,自己变成一个婴儿,之后又进入黑暗。在黑暗中,我睁开了眼,见到了一个蓝色的世界,游鱼,蓝色的月亮,还有淡蓝的苇絮,一切都像女孩描述的那样。
后来,我也遇到了那只黑猫。令我吃惊的是,它就是在我窗外的那只白猫,此刻,它通体漆黑,但那双眼睛骗不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歇斯底里了,朝它大叫。它回过头来,轻蔑的看了我一眼,继续回过头去,看着圆圆的蓝月亮。
“对一位伟大的创世者,你应该谦虚点儿。”它果然开口说话了,倒让我吃了一惊。“我真不该总降临在你面前。一个经常显灵的上帝会丧失威信。”它语气相当傲慢。
“让我回去!”
“回哪?”它说,“那里原本就不是你的,你早就离开了那个世界。”
“你胡说什么!”
可想而知,我当时是不会理解这话的含义的,我的愤怒也令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至此,那只猫就不再说话了,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骚扰它,它始终呆在那根高高的石柱上,闭口不言。
五
就跟女孩在梦里见到的一样,不久之后,黑猫就在我的眼前化成了一条鱼,看起来跟周围的鱼也没什么不同。它越飞越高,直到融入蓝色的月亮,再也分不清它的一点痕迹。不久之后,一座桥从月亮伸出来。我早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我跨上那座大桥,在我回头再看一眼那片美丽的世界时,我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站在那片蓝色的世界里,任蓝色的游鱼在自己的周围游走,他目视着我,挥起双手朝我告别,之后转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最终,我再次来到了那片湖边,来到位于湖边的小院里,四周更显寂寥,虽然光景依旧,但时光往往会留下些气息,越久越明显,那气息中混杂着消逝与新生。
我依旧躲在老旧的窗户下。
“谁在那儿?”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苍老低沉。
“有人吗?”
当我看到那张脸,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只猫啊。”她自言自语,听来有些含糊不清。
我纵身越过窗户,走近她,她略显惊慌。
“我可不是猫。”我说,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
她正对着窗户端坐在一把藤椅上,稀疏的白发往后梳成个小小的发髻。因为我的惊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皱纹更显深了些。
我莫名有些自责,却毫无办法。无论在哪里,时光都不可挽回。
她缓慢的抬起双手,把散落眼前的白发向后捋了捋。那张苍老的脸更加凸显出来,让我更加不安。
“找到那只黑猫了吗?”我问她。
“黑猫?你知道那只黑猫?”她有些激动。
我点点头,但很快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又答应了一声。
她摇摇头,“那只不过是场梦罢了,哪里有什么黑猫。”他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我原本打算告诉她一些事实,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显然不好。
“我依稀记得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黑猫的事,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梦啊,现在记不太清了,但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如果你只相信见到过的东西,你的一生会遗憾错过很多美好。这点我始终坚信。”
“哎!’’她叹了口气,“虽然这个世界似乎不在乎我们的到来。”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我知道她可能为自己当前的处境感到惋惜。我也曾经感叹宇宙如此广阔,而自己只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像只蠕虫,躲避在阴暗的泥土里,百无聊赖,打发造物主恩赐的时光。
“大概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想法真不可思议啊。”她说,“但对每个人,这天终会到来。伴随时光流逝,躺在床上,感觉生命在脚底被抽走,剩下的越来越少。到最后,似乎连呼吸都是在消耗生命。”
生命是什么呢?此刻我更加疑惑了。人们总会迷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但生命本身永远不会迷失,它总是顺延着自己的轨迹,明朗的朝向一个目标。就像乘坐一轮巨大的船,即使在船上迷了路,但船的方向不会错。
时光从不会老去,它在原地打着转儿,但生命太短暂,如何能看清时间的去向呢。
六
我一觉醒来,那只白猫仍然趴在窗外的榕树上,它眯着双眼,藐视着一切。
母亲走进来,看到窗外榕树上的白猫。她向来不喜欢它,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母亲就看到了窗外蹲了只白猫,她甚至将弟弟的死归罪到这只白猫身上。
但这次,她没表示什么。
“我梦到了我弟弟。”我说。
她先是一怔,继而问我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本就属于他的世界。其实他一直与我们同在,分享我们的记忆,感受我们的爱,但他必定是要离开的。”
“他还好吗?”母亲湿润的眼睛里露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哦,我还梦到了这只白猫,它将我们的思念带给了他。”
母亲点点头。白猫抖着洁白的毛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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