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姑娘

郑家姑娘病得不轻!

我的天哪!她在街上乱跑。可惜了，长得这么好。

奶奶站在大门口桃树下，看着河那边的柳树塆，自言自语，“啧啧”惋惜。春风吹开了桃花，桃花瓣儿无声无息，轻轻飘落在她那深蓝色斜襟罩衫上。

1.

郑家姑娘就住在河对面的柳树塆，他爸在县城上班，快该退休了，听说准备让哥哥接班。她家兄妹仨，哥哥新娶了嫂子，人长得好，但听妈说她嫂子有个毛病，什么毛病呢？后来才知道。

她姐妹俩双胞胎，她是姐姐叫郑秀，妹妹叫郑燕。妹妹十八岁时，被县城的姑妈接走。因为姑妈无儿无女，把郑琰当女儿一样，在那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听说后来在办公室上班。

她塆里有个小姑娘叫郑小珉，是我同学 ，跟郑岫是自家，她叫郑秀姑姑。每天吃完晌午饭，她就跨过那条小河来叫我一起上学。星期天，我们结伴一起打猪菜，有时去她家，有时她来我家。

郑小珉小小瘦瘦的，头发金黄细软，自来卷，皮肤雪白雪白的，班里男同学给她起了外号，叫她“卷卷”。

小珉又来叫我了，我叫上同塆的梅，三个小姑娘一起往学校走去。

春姑娘吹拂着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路边，紫红色的草籽花开满田野，小蜜蜂在“嘤嘤嗡嗡”地唱歌。

星期天，我要和大人一起扯草籽喂猪，那没开花儿的嫩叶，焯水后可以炒菜吃。

“哎哎，你们晓得啵，”小珉尖细的嗓音像只云雀，她薄薄的嘴唇翘起来，“我那岫姑不晓得咋搞滴，病了哇！”说完，她拉紧我的胳膊，那浅棕色的眼珠望着我。

“真滴呀？我今天听我奶奶站在门口说了呢。”我让小珉声音小点。

“咋回四儿（事）？”梅偎过来。

“我三奶奶和我妈拿衣裳给她穿，带回来了。我妈不叫问，她说你们小女囡儿莫打听。”小敏撅起薄嘴唇。

郑秀怎么病了呢？她家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她那平平的圆脸盘浮现在我眼前，她说话轻言细语，生怕吵到别人。放学路上，经常看见大人们在田里干活，她苗条的身影也在人群中。

我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学校。

那天下午放学，走到街上，我放慢了脚步，听街上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眉飞色舞地在讲着什么，当我们走近时，他们闭嘴看了我们一眼，说:“小女囡儿不要听”。

又过了两天，天气温暖，成群的小蠓虫总在眼前跟着你。水田里漂浮着一片片冒着小泡泡的淡绿色青苔，青苔下，聚着一群群小蝌蚪。

中午放学，我们一块的几个女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当我们走到街上，发现一群人交头接耳正在看什么说什么，好奇心让我们挤进人群。

“我滴妈吔!那不是郑秀啊!”“那不是我秀姑啊!”我们几个不约而同惊叫起来!都住在附近，大家都认识她。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

只见郑秀披头散发，没穿衣服在街上跑着。几个大妈大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随便从店里拿出单子和衣服，强行给她裹上。她拼命地挣脱着，撕扯着，眼神呆滞地看着一个地方。她那好看的脸上，眼角沾着绿色的眼屎，头发一绺一绺，好像许久没洗过。

天哪天哪，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2.

星期天，我开始烧开水，烧稻草灰，妈给我洗头。当我拿起梳子梳顺长长的头发时，我隐隐约约记得，（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在我四五岁时，有一位漂亮的大姐姐，住在我们家，在院儿里给我梳头编辫子。记得我妈还在田里手把手教她种庄稼。

郑秀那年也有二十岁了吧，她在田里跟我妈他们一起干活，那时我妈也很年轻，才二十四岁。

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早就回到他们的城市了，那个大姐姐走后不久，还给我家来了一封信。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得怎样呢？四年过去，郑岫也有24岁了，可是，她怎么就病了呢？

那天下午，爸抬回家一台旧缝纫机，妈早就想买，一直没有攒够钱，就买了一台旧的。

“爸，从哪儿买滴（地）呀？”弟弟开心地问。

“余江卖滴！他不要了，原来他买着准备结婚用，现在也结不成婚了。他屋里爹妈早去世了，就剩他一个广无条（光棍儿）。”妈踩着缝纫机踏板，检查调试着。

“妈，广无条是么斯（什么）啊？”我趴在缝纫机板上。

“小囡不要打听。”妈拿来一块儿旧布，踏着缝纫机板试着。

奶奶来了。

“哦，买余江的旧缝纫机呀，可以。”

五妈也来了，她们围着缝纫机叽叽喳喳地说着。

我和弟弟抬出吃饭桌，坐在院儿里写作业。

“余江想郑秀都快想疯了。”屋里传出五妈的大嗓门儿，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大人们说话，丝毫不顾忌外面有小孩，他们的对话，小孩儿们听得一清二楚。

余江那个人，眼睛里怎么都是眼白，像死鱼眼一样，他来过我家。我在方格本上整整齐齐地写了一页生字，心里想着，那次那个余疆来我家，他的眼睛看人直直的，呆若木鸡。

我开始写第二篇生字。

很快写完了。

春光明媚，喜鹊在嫩绿的枝头跳跃。抬起头，阳光照在后山，满眼的嫩绿呀，还有那粉红色的桃花园。

从窗户里，我看见三个大人的头微微低着，谈笑风生。

“郑秀看得上他？才不要他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妈低头继续拶衣服。大人们的谈话，我坐在院儿里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余江怎能配得上好看的郑秀呢？余江像个呆瓜，郑秀的脸就像桃花一样好看。郑秀怎么疯了呢？

我想着，开始写数学作业。

“那个余江老去缠郑秀。在田里锄草，余江的眼睛总是望郑秀，郑秀都觉得恶心坏了。看他那馋相，恨不得把郑秀吞下去。郑秀平时跟我不错，我们总在一块儿干活儿，有啥话她都跟我说。我望到那余江都够了，真恶心，像八百辈子没见过女人样。”我妈的语气听着有点儿替郑秀生气。

“听说他还提着东西到郑秀家提亲，让郑秀扔出去了，撵他滚!”五妈的高门大嗓又出来了，那浓浓的四川口音在院儿里飘荡。

多么干净澄澈的蓝天啊!

“嘻嘻~嘻嘻~”爱笑的奶奶又笑了，她笑得浑身颤抖，“我咋听说余疆得了相思病呢!”

“哈哈~哈哈~”她们三个人在哈哈大笑。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余江才不是君子呢。

3.

转眼到了秋天，听小珉说她岫姑在医院治疗几个月了，病情已好转许多。

那个星期天，我到小珉家玩，发现她家隔壁院里，晾晒了很多床单和被子，上面有大片没洗净的黄色尿渍。

我们俩在她家写作业。一会儿，隔壁院儿里传来吵架声，我听见噼里啪啦砸东西响，还有女人在哭泣，声音压抑而悲伤。

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从那院里破门而出，哦，那是郑秀帅气的哥哥。女人的哭声渐渐转为小声抽泣，我听见一声长长的伤心哀叹。

“他们怎么打架啦？”我停下手中的笔，好奇地问小珉。

“哎，你不知道。”小敏低头继续写作业，看来她对这已习以为常。

“为什么呀？”真是好奇害死猫。

小敏忽然趴在我的耳根悄声说道:“我那个大妈每天半夜尿床。”

“啊？还有这事儿。望着她跟你秀姑也大不了多少，也二十多岁吧，怎么这么大人还尿床啊？”我张嘴瞪眼第一次听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你小点儿声，别让她听见，她会羞死的。听我妈说这可能是病。”小珉悄声说。

怪不得她大妈院里晾了那么多床单儿，被子。

“她天天半夜尿完床，都要坐起来把尿暖干，一直到天亮。”小珉又继续说道。

“天啦！那多受罪呀，她不睡觉吗？”我不禁对她大妈产生了同情。

没有多久，他们夫妻离婚。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她大妈姓谭，长得也很漂亮。我知道了，那是病，叫遗尿症。

那一年，郑秀的哥哥接她父亲的班，去县城上班。一年后，小珉说，她秀姑治好病回家了。

4.

郑秀的双胞胎妹妹郑燕，留着齐耳的短发，一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嘴巴很甜。当初她们的姑姑本来想要郑秀去，但妹妹郑燕甜甜的嘴巴打动了姑姑的心，最终妹妹去了。

尽管是双胞胎，姊妹俩相貌并不完全相同。郑秀无论从个头、身材还是长相，都远胜过妹妹，只因为她比较羞涩腼腆，而最终留在家里种田。

那个年代，吃商品粮，做工人，坐办公室，是多么荣耀而幸运的事情，它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前途和命运。

小珉说，那已是春天，可是她秀姑的心里却像冬天一样的寒冷。她琰姑走后，她秀姑整整躺了三天，水米未进，因伤心过度而潸然泪下。她妈妈打荷包蛋下挂面，去安慰她岫姑，但她秀姑的心依然是冰凉的。

后来秀姑就有了心病，她常常独自坐在田埂上发呆，默默地看着田野，望着远山。看着天空绵羊似的云朵渐渐变成小白兔；看着桃花谢了，洁白的梨花又盛开；看着太阳落山，火红的晚霞映红天际。看着看着，她的圆脸瘦成瓜子脸，她变得沉默寡言。

就在城里来的大姐姐给我梳辫子的那一年，秀姑的心里住进了春天。

那晚的月亮奶奶又大又圆，秀姑认识了一位青年，他和那个大姐姐一起来到这个乡村。从此，红润改变了秀姑曾经憔悴的容颜，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

她开始用雅霜和紫罗兰面友打扮自己，梳起了黑亮的发辫。她做了崭新的水红色衬衫，她的心里仿佛有了一座永恒的花园，她是畅游在花园里美丽的姑娘。

她给那个青年做了一双手工黑布鞋，给他织了一条米色的围巾，一件枣红色的鸡心领毛衣，和一双米色手套。

小珉悄悄跟我说，她见过秀姑家里有时有一个年轻的叔叔去吃饭。那个叔叔瘦瘦高高的，经常拿一本书给秀姑看，就是那个叔叔的脸有点儿苍白。秀姑一看见他，脸就红了，他就一直看着秀姑，说秀姑长得真好看。

不久，我听妈说，那个给我梳辫子的大姐姐跟大哥哥，在田里干活时吵架了 。大姐姐哭了，哭得好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大姐姐和大哥哥，他们都走了。

小珉说她八岁那年，她妈陪着秀姑去医院了，秀姑躺在医院的床上，流了好多血。回家后，小珉的妈妈给她岫姑煮了红糖水鸡蛋。岫姑的母亲是小珉的三奶奶，小珉说她三奶奶那些天脸色可难看，像猪杀盆一样铁青，小孩儿看见她都躲得远远的。

5.

郑秀的病治好以后，她母亲很快找来媒人给她说婆家，嫁到外大队。听说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对郑秀和孩子都很好。

时光匆匆，年复一年，桃花谢了，李花又开。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迎春花开的春天，郑秀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看望母亲。一天，我和妈一块儿上街的时候，碰见郑秀和她的两个孩子。她拉着我妈的手 ，亲热地到无人的地方聊起来。

“你那个嫂子咋样？病好了没？”妈问她。

“听说治好了。我哥也再婚了。”

她说起那个给我梳辫子的姐姐，去年给她来了一封信。是她娘收到的，那封信一直放在她娘家的抽屉里。直到这次回娘家，她才看到那封信。

当她看完那封信之后，心里非常难过，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信上都说了啥？”我妈迫不及待地问。

她的信是这样写的:

秀姐，你好!好久不见，不知你现在过得好吗？希望你过得比我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但是你知道吗？我很久就和他相爱，我和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同学。可是到了你们那里以后，他移情别恋爱上了你。我知道后既伤心又难过，心里充满了怨恨，但是我无法改变他的心。回到我们的城市，他心里依然忘不了你，并说要回来找你。

可是当他回到你们那个村子找你时，你已经嫁人了。 他非常失落，伤心地离开。最后我们俩结婚了，但是我们过得并不幸福。

他开始咳嗽，并且咳出了血，后来我们去医院检查化验，他得了白血病。在他病情恶化最后昏迷时刻，他嘴里喊着你的名字，我当时万念俱灰。

不久，他离开了人世。

人已逝，情已远。我最终选择了原谅，我怎么能跟一个离去的人较真呢？所以我给你写了这封信。

衷心地祝你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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