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花名册是27个名字。
照片里却有28个小朋友。
我和朋友十分确信,现场并未看到过他。
怎么多了个小朋友?
难不成……
【二】
一周前,朋友找我约拍,他们幼儿园要搞主题活动。
时间合适,报酬也合适。
这种集体活动,大大小小拍过几百场,轻车熟路。
大晴天,伴着微风,光线正好,很适合拍外景。
这次幼儿园活动,围绕“我是小红军,重走长征路”为主题,安排了多个环节。
九点,统一身着红军服,步行至烈士陵园祭奠先烈。
九点半至九点四十,幼师领着大家到园中公厕,排队上厕所,其他孩子原地休息。
集合回去时,有个叫陈李岁佳的小朋友一直没应,大家正准备到处找,他又自己回来了。
十点,集体活动准时开始,围绕爬雪山、过草地、钻地道、勇闯火线胜利会师为主要内容,在园内设置相应主题设施,要求小红军们团结互助、勇往直前。
集体活动结束后,还有亲子互动、手工体验课等环节。
忙了一上午,等孩子们被领去食堂吃午饭,我躲在老师办公室吹着冷气,翻看拍摄素材,确认每个小朋友是否都有单独照。
像这种私立幼儿园,服务意识得到位。
大型活动要是没有自家宝贝的美照,我想没有哪家家长会答应。
可等我翻完底片,却发现照片上多了个小朋友。
第一时间,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信息,赶紧给朋友打电话:“老姜,你们班上有多少学生?”
“27啊,你都拍了单人照的哈?千万别漏了谁,不然会被家长手撕!”
“速来办公室……”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透着某种莫名诡异的害怕。
朋友明显察觉到我的异常,电话那头传来忙音,没几分钟,朋友气喘吁吁出现在办公室。
我们重新翻了一遍相册。
明明热得要命,却不禁使人后背发凉,甚至能感觉到胳膊上浮起层鸡皮疙瘩。
朋友神情凝重,指着其中一道身影问:“刚才你在现场看到过他么?”
我摇摇头。
虽然要拍的学生有点多,但多出来的这个小朋友太过显眼,如果在现场,大家不可能不记得。
能有多显眼呢?
那个多出来的小红军,穿一身洗得蓝中泛白红军服,个子不高,瘦瘦小小,右边袖管空空荡荡。
和其他孩子比,看起来年纪应该还要大些。
不过现在小孩子们发育得早,个子普遍也比前些年高得多,以此判断年龄不准确。
几乎每张照片都有他的身影,混在小朋友们身边,咧嘴笑着,眼神带着狡黠,似乎在和摄影师玩捉迷藏。
老姜班上,没有特殊学生。
准确来说,他们幼儿园不具备接收特殊学生的资质,整个幼儿园都不可能会有这么一个学生。
我和老姜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说出心中猜想。
老姜班上的小朋友们跑过来,嚷着要看自己的照片。
等我反应过来,陈李岁佳已经拿走相机,迅速被其他孩子围在中间。
“欸,原来果果当时找你玩了呀……”
“果果是谁?”老姜问,他们班没有叫果果的。
陈李岁佳指指相机里,那个多出来的小红军。
我们松了口气。
看来是小朋友认识的人。
可他随后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我在森林里迷路,就是果果带我走回来的……”
烈士陵园内种有各类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对孩子来说确实是森林。
别的小朋友接过话道:“他人超好的,我刚过雪地的时候,爬不动了,他还在鼓励我呢!”
“对了,果果去哪儿了,怎么没看到他吃午饭?”
……
人证物证俱在,这个多出来的小红军,到底能去哪儿了呢?
朋友担心,会不会是别家幼儿园走丢的学生?
刚才烈士陵园里,还有另一家幼儿园也在。
他跑去查看园内监控。
这回轮到他不淡定了,叫我带着相机赶紧去。
【三】
等到了监控室,朋友、保安、校长都在,望着来回倒放的监控画面,神情凝重。
见我到了,朋友翻起相册,找到其中一张,和此时监控画面一致。
陈李岁佳正匍匐着穿过雪地(实际是草地假装的),果果紧随其后。
朋友把相机拿给校长和保安看。
校长还没说话,保安大叔囔囔道:“这哪多了什么人?不和监控里一样么?我你们还不放心?咋可能凭空让大活人跑脱了?”
他显然觉得,我们在质疑他的安保工作不到位,故意找麻烦。
怎么可能,明明我们都……
校长制止了我们,说应该是看错了,先出去吧。
来到校长办公室,又把陈李岁佳叫来,仔细询问过前因后果。
目前已知线索有:
陈李岁佳在烈士陵园迷路,在果果的帮助下找到大家。
陈李岁佳邀请果果一起返校,参加主题活动,并和其他小朋友也认识了。
小朋友们、摄像师、班主任、校长都能看到照片上的果果。
只有保安看不到。
保安应该没有理由说谎。
那保安为什么看不到呢?
我们开始梳理各自行程。
学校集合。
烈士陵园祭奠。
学校集体活动。
对了,这名保安因为负责监控室,没有跟去烈士陵园。
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烈士陵园。
“佳佳,你后来有看到果果么?”
陈李岁佳摇摇头,“没有,可能是自己回去了吧!”
“回哪儿去?”
“森林里啊!他说他就住在那儿,和叔叔伯伯嬢嬢姐姐哥哥们在一块儿。宋老师,我答应过果果,等照片洗出来要送他一张的,您到时候记得多洗一张哦!”
我想起个事,蹲下身问他:“果果叫什么名字呀,等照片洗出来,我给他送过去。”
“果果就是果果呀!”
……
活动结束,校长再三拜托我们,不要对外说。
她的原话是,她奉行唯物主义,可也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不愿意深究的原因,是怕引起家长们恐慌,引起社会上不必要的舆论风波。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果果应该是某位长眠于烈士陵园的小英雄,也许只是贪玩,跑出来和小朋友们玩了一上午,现在又回去了。
既然如此,实在没有理由打扰英烈长眠。
【四】
照片洗出来了。
朋友打电话来说收到快递时,身边有个童声急着问:“叔叔怎么没多洗一张呀,我答应要给果果的!”
没想到陈李岁佳还惦记着。
“佳佳乖,叔叔正在开车,等下就送给果果了!”
是的。
好奇心驱使下,我打算去烈士陵园一趟。
照片洗出来后,我曾问过工作室其他小伙伴,照片上有几个小朋友。
无一例外,都说只有27个。
他们都看不到果果。
某种程度来说,果果决定了谁能看得到他。
那为什么我也能看到呢?
唯一的希望,就在烈士陵园了。
我给管理员塞了条烟,想问问有没有哪位先烈叫果果,或者名字里有guo字发音,年纪不大,只有左手。
管理员领着我在陵园里逛,大部分没有照片,只能根据墓碑上的信息推断。
不过作用不大,不少烈士连名字也不可考。
我回忆着陈李岁佳走失的区域,告别管理员,准备自己再找找。
那儿应该有一片林子。
能听得到鸟叫。
有一股淡淡花香。
果果是听到陈李岁佳哭声,才主动现身,当时陈李岁佳还看到果果身后不远处,有一面五星红旗。
根据仅有的信息,我四处寻觅。
想看看到底哪儿能挂得上五星红旗。
来到附近坡顶,不远处,小学操场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这附近,只有几座无名碑。
我打电话给管理员,大概描述完方位后,他气喘吁吁赶了过来,一看地方,马上就说出了来历。
这里埋的几位娃娃兵,都是抗日战争时期的小红军了,来历不清楚,最小的才九岁,最大不过十六岁。
管理员走后,我还是没能判断谁是果果,最后做了件傻事。
还好当时没人。
我对着那几座无名英雄碑,小声问道:“请问谁是果果,我帮佳佳带照片来,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在哪儿?”
说实话,并没抱任何希望。
因为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我应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
可每当来到这片土地,总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心里能感觉到是他们在庇佑我们。
我接连问了三遍。
就在做好无功而返打算时,一阵风吹来,伴随着阵阵花香,我手背上贴的驱蚊贴竟然被风吹飞!
驱蚊贴在空中打着旋儿,东飞西跑,在左边无名碑前转了转,我人还没到,驱蚊贴又飞去了中间那座。
如此几番,有些累,我对着空中说:“果果,你想不想吃巧克力?快告诉我你在哪儿,叔叔,嗯晚辈请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驱蚊贴纸总算肯落地,正巧落在中间那座无名英雄碑前。
我把一张照片拿出来,里面其他27位小朋友被画成卡通形状,只有果果还是原图。
这张特殊的集体合照,在果果墓前烧给了他。
临走前,我给每位无名英雄碑前都放了一块巧克力、一把糖。
算算年龄,这群英雄都还是孩子。
他们本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在该拿起画笔的年纪扛起枪保家卫国。
我鼻子微微发酸,靠着果果席地而坐,顺着他的方向,正好看到小学操场的五星红旗鲜艳飘扬。
这是他们用血肉换来的国泰民安。
“谢谢你们!”
林间的风再次飞过,从树林中飞出一群鸟儿,奔向蓝天。
那是无数先烈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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