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统一安排大三学生在暑期实习,作为社会工作专业的学生,我选择在医院做以“老年精神需求与老年关怀”为课题的专业实习。在临终关怀病房的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三个不同的生命故事,关于人世,关于生死。
人是向死而生的,若我们避讳死亡,于是我们从不懂如何面对死亡。
进肿瘤科不到两个月,她转入了临终病房
下午一点半,周奶奶准时醒了。护工阿姨给她换上新的纸尿裤,然后从床上扶她坐起来,双手架着她的胳肢窝,深吸口气,一用劲,快速把她抱到轮椅上。
“脚蹬地,用点力……来,脚撑一下,踩住踏板……唉,坐歪了,脚越来越懒了,都不用劲。”护工阿姨念叨着,再次架住周奶奶的胳膊,另一只手托她的腰,把她扶正了。
周奶奶全程默默的,一会看看护工,一会看看我,听到说她的脚懒,只是呵呵傻笑,还以为是在说别人。护工阿姨坐在病床边上休息,周奶奶坐在轮椅上发呆。临终关怀病房很大,里面只摆着一张桌子,一台电视,两张病床,其余都是白色,很空。
奶奶偶尔挺起腰,但不久便又弓着了,那是她坐累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哪儿也不看,盯着轮椅前的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就合上了眼睛打盹。每一天的下午都是这样,从一点半到五点半,这四个小时里可以没有一句话,安静得无比漫长。
“她原来是在肿瘤科病房的,好像住了不到两个月,就被转来临终病房了。”
“她知道这里是临终关怀病房吗?”我问。
“应该不知道吧。我们都(对外)说这是宁养病房。”
“平时都是这么安静,不怎么说话吗?”
“嗯,她(周奶奶)不爱说话。”
“那周奶奶会觉得无聊吗?”
护工阿姨先是愣了愣:“可能不会吧。”然后轻轻笑了一下,“这两天有你们(志愿者)过来,她的话倒是多了一些。”
说话这会功夫,周奶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我伸出右手,比划出拳头、手掌,问奶奶记不记得“石头剪刀布”怎么玩。她瞄了一眼我的手掌,露出小委屈的眼神,小声对我说:“不知道呀。”
我教她摆出“剪刀”、“石头”、“布”的手势,一边考她:“我的石头能打得过你的剪刀吗?”
“打不过。”
“嗯……你的剪刀能打得过我的布吗?”
“打得过。”
“哇,奶奶您真棒!那,我的剪刀遇到你的剪刀,怎么办呢?”
“这……”奶奶微微皱眉,陷入思考。
我顿了一会,看着奶奶:“我们两个都是剪刀,那我们就是好朋友啦!”说完,我握住她微凉的手。
周奶奶呆了两秒,又笑了。这一次她笑得很开心,轻轻地反复摩挲我的手,一滴泪从眼角掉下来。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却记得九点要去天安门
张爷爷和李爷爷同住一间病房。李爷爷插着呼吸机的管子,有时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有人拉着一把破了的风琴,风就从洞口涌进去又挤出来。李爷爷穿着旧背心,外搭一件长袖,皱皱的泛着黄。他时常痛得“啊啊”叫,撕心裂肺得让你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每一次还是会被吓一跳。
张爷爷则安安静静地看着李爷爷,顺从地任由护工阿姨将自己从床上抱到轮椅,又从轮椅抱到床上,一天要重复三四回。张爷爷有一米八五的个头,护工阿姨只有一米五,不知是张爷爷太轻还是阿姨有劲,抱上抱下似乎不怎么费力。除了让张爷爷翻身这件事,其它事情他都配合。护工阿姨要给他擦背,防长褥疮,但是张爷爷嫌翻身会弄乱他穿得工整的衬衫。
“他以前是大学校长,家里挺有钱的。你看他这衬衫,每天穿的都不一样。”护工阿姨看着张爷爷说。
“爷爷平常会主动跟人聊天吗?”
“他呀,也说不了多少话了。但我们也会跟他说说话,让他有点反应,刺激刺激他。老不说话,人会变傻的。”阿姨见爷爷又快睡着了,拍拍他的肩膀:“今天都睡很多了,醒醒。老校长,待会去天安门好不好?”
张爷爷吃力地抬起眼皮,似乎在看我们,又似乎没有。嘴唇颤抖了几下,只听他空喘几口气,然后才是微弱的声音:“好……几点了?”
阿姨拍拍爷爷的左手,说:“快看看您的手表,看看几点了。”
张爷爷缓缓抬起手,袖子向下滑,手腕上露出一只银色的手表。他低头看了一会,缓缓把手放下:“三……三点十分了……明天九点……要去……天安门。”
阿姨笑了一声,逗他:“不记得自己吃了午饭,还记得九点去天安门呐。”爷爷没反应,阿姨端着痰盂走了。
隔壁床的李爷爷突然又叫了起来,喉咙里囫囵着单音节的嘶喊。张爷爷把头扭向李爷爷的病床,久久沉默。
“你说……死……好不好啊……”
“啊?”
张爷爷没再开口,他颤巍巍抬手,用袖角抹了抹眼睛。
说完遗产的安排,他眼角滑下一颗眼泪
他走的那天,毫无征兆。
上午吃完饭没多久,他咳嗽咳出血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忽然对身旁的妻子说:“把家里人都叫过来……小孩就不用叫了。”
妻子预感到什么,红着眼眶走到窗边,低声打电话。陆陆续续地,一圈家属都围在了病床前。
平日里声音洪亮,说话嗓门都比别人大三个度的他,现在软软地陷在床上,气息衰弱,不凑近耳边都快听不清。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条不紊,细细地安排关于财产的事情。
“……第三……老家那栋……两层楼的房子,留给我……两个孩子……他们还在念、念书……”
说到这,他的喉头颤动,眼眶湿润了,泪水在里面打转,终于还是无声地滑落下来。
再开口,声音难掩微微的噎泣,他断断续续试图调整情绪,想在众多家人面前保持一个“大家长”的体面。
“……就这样……你们……莫要争……闹了矛盾……”他的视线慢慢从眼前人移向头顶的天花板,不知道是在想那两个尚在念书的孩子,还是在对这短暂的人世怀有无限遗憾和眷念。
中午,他被家人接回老家了。听医生说,他捱不过今天,按当地的风俗,人要在老家离世才算圆满。
他还不到60岁。蜉蝣一世,何其短暂,匆匆画下结束的句号,个体喜怒悲欢从此烟消云散。
自己这一生,他又是否觉得圆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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