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末提着剑，来到旧巷子里，按照那店员的口述，七拐八拐才来到一处‘六尺墙三尺门’的篱笆小院，小院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佝偻着身子仔细挑拣着手中的烂菜叶，将青色的放进清水锅里，枯黄的则留给篱笆边上一只瘦骨嶙峋的狗。狗儿看到阿末，挣着上前凶悍撕咬，那老奶奶才茫然的抬起头，慌忙撵狗。
“远客从何而来”老奶奶颤颤巍巍走上前询问。李末抬眼看了一下低矮昏暗的茅屋，破旧的锅台，和两张脏兮兮的桌椅，院子里有几棵蔬菜，看样子是老奶奶自己所种，她不太敢相信，那店员竟会让她杀一个可怜人。李末张了张嘴，却一时没有说出话。老奶奶见此，将耳朵往前凑了凑：“年纪大了，耳朵聋了，听不清，还请小公子大点声”
阿末于心不忍，迟疑一下，随后趴在她耳朵上说： “我说……我想讨口水”
“好啊，好啊”老奶奶高兴的拉过李末的手，取来瓢，才发现没有热水。她颤颤巍巍的示意让阿末稍等片刻，自己则取来了碗，取了一大半菜汤递给阿末
李末接过菜汤，喉中一时像是堵住了什么，只愣愣的看着，却不知该如何下口
老奶奶见此，十分羞愧的说：“那条狗陪了我许多年了，我舍不得杀。除了这些菜，我也没有别的，还望小公子不要嫌弃”
李末没有解释，听话的低下头，尝了一口有些涩的菜汤，这口菜汤，却是她这两个月来，吃的第一口热饭
“您的孩子呢，为何不见照顾您”
“哦，我的儿子和夫君，他们都先我而去，我以独身一人在这世上活了十六年了”老人打开锅盖，热气腾腾的回忆扑面而来，他那暴躁凶残的儿子十六年前被人一剑刺穿心脏，仍记得那一宫上下，浸在血水的情形……关于她的丈夫，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已经记不清他的脸，却仍记得自己将毒药投进他的杯中，眼睁睁看他喝下去的情景。那时，自己是个妒妇，看不惯丈夫宠爱其他的女人，只好用这种方式结束他的生命。只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自己的儿子竟也因为一个女人而命丧黄泉，留下她一人孤苦过活。
“您孤身一人住在此处，难道不怕有危险么”
老奶奶听到此处，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不会有险，我没有钱，只有几棵菜和一条狗，谁若来讨，我便都给他，反正我的篱笆只能防君子”
李末觉得，眼前的老奶奶特别慈祥，而且心田明澈，最关键的是，她给了自己一碗热汤。她决定放弃刺杀，并保护老奶奶一夜以做回报。于是，她大口喝下那碗菜汤，在篱笆外的大树下，悄悄守护了老奶奶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她才重新回到都城南面那个异常忙碌的肉粥小店。
“你杀了那个老妇么？”店员倚靠在门楼底下，问的平淡至极，仿佛聊家常一般。
“她给了我一碗汤，让我有力气抵挡过昨夜的寒风”
“所以呢？”
“所以，我没有杀她，也不准你再杀她”李末抽出剑，对准那个奇怪的店员
那店员轻轻抖着腿，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你没有杀过人”
“不，我杀过”
“据我所知，那次顶多算是刺伤”
阿末呆了片刻，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自己刺过人，没错，上次只顾得上逃命，那俩追兵究竟死没死，她并不是很清楚
“凡事总会有第一次”
那店员听她这样说，挑着眉头笑起来：“有趣！可你为何要杀我”
“你是坏人”
“那就该死？”
“还让我杀好人”
“谁说好人不能死”
李末被问住，不知要怎样回击他，但是，她清楚的明白，这话是有问题的，虽然她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既然坏人该死”大概是那店员看她面露怯色，一步步向她逼来:“那为什么你父亲会死，他不是大大的好人吗”
“总有一天我会为父亲报仇”
“怎么报？你胆小如鼠，又不会用剑”
“我会杀坏人”李末慌了神，不知要如何应对，慌乱中，抽出了剑：“你不要过来，我是会用剑的”
“你没有用剑杀过人”
“二哥教过我如何用剑”
“那就试试看”那店员逼得阿末一步步后退，嘴角露出得意的笑
“用敌人的身体去试剑”李末慌张大喊
“光说不练”那店员丝毫不露胆怯，挺着胸膛向她逼近
李末心中一横，怯意消退，将剑尖用力瞄准店员心脏插入，自己则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只听“噔”的一声，剑尖仿佛触到骨头，再也压不进去。
李末睁开眼睛，却见那店员依旧笑意盎然，而插在他胸膛上的剑，没有渗出丝毫血迹
“这……”李末睁大眼睛
“剑是好剑”店员依旧是笑着，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握住剑刃，似乎没有用力一般就将剑拔出，另一只手握住李末手腕，将李末的手搭在方才剑尖捅的窟窿下方两指处，并按在那里，而李末睁大眼睛，看见他的胸膛处只有一个空洞，却不曾有任何血液流出。
“小姑娘，记住了，人的心脏在这个地方，千万不要再失手”
李末听见那店员说话，似有飘渺，她抬起头，却再也看不清那店员的脸，李末晃晃头，却发现身边以是天旋地转……
李末愕然醒来，竟发现自己抵坐在大树下，哥哥送她的剑横躺在身边，并且已经出鞘。她抬头看看周边，自己竟还在老奶奶篱笆院外，此时的天已经是日上三竿。李末拾起地上的剑，站起身，收拾了衣服上沾染的泥土，她觉得方才的一切应该都是梦。于是没有在意，便径直出城往北去了。
只是，她没发现，篱笆里的老奶奶已经寿终正寝，体态安详，只是心脏上方约二指处有一个奇怪的黑洞。
…………
小棉用头上仅有的金簪花换了一匹马，日夜不停赶回广平，却意外听到新王登位，大赦天下的消息，都城牢狱里的犯人早已各自回家。小棉牵着马回家，只见李府萧瑟，不见一个亲人。附近的墙上还贴着缉拿自己与阿末的告示。
从前，她总盼望能够逃出这个家，它像是一所囚牢，囚住了她对整个世界的想象，当然它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亲的奶奶在这里陪她走到了7岁，而疼她的爷爷陪她来到16岁，爷爷生前，最牵挂的是她的婚事
自从去年及笄礼后，爷爷就开始用心为她挑选世家子弟，各家比来比去，爷爷总想找个脾气好，人品好，家世好，学问好的，挑来挑去，都是为了不肯让自己吃苦受委屈罢了。但是爷爷从来不知道，她内心最想要的是想逃出这里。爷爷常说，最怕死了，都要牵挂着她没个安稳的着落。可爷爷不知道，纵然她无法想象未来，但也从来都不愿像爷爷帮忙规划的那样过完后半生，只是，她从未说出来罢了，因为那时对她而言，这是最恐怖也是看起来最好的选择。
小棉也知道这是爷爷偏爱自己的方式，大概是因为子服夫人总是凶巴巴的苛待自己，一众兄弟姐妹唯有自己不是亲生的，有时难免会缺衣少食刻意针对，所以爷爷才会不放心。好在自己并不注意身外之物，自然少了那份计较的心
虽然父亲不大与自己说话，但总也和颜悦色，身边还有一心想仗剑天涯的阿末，喜欢抱怨的阿焰，乳母的淘气孩子阿六，还有……还有待自己很好很好的阿生。这些人都是她生命的珍宝，只是这些，仍旧改变不了，她曾想逃离这里的心，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与这里的人都是隔开的，她应该漂泊。只是不想，这种心思竟被上苍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
小棉摸了摸手上的指环，随后牵着马，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不断向过往路人描述阿末的模样，而被她询问的路人不是摇头，便是冷漠而去。几近绝望的小棉目视着匆匆行进的人流，委屈的泪痕慢慢爬上脸颊。原来，偌大世界，她以举目无亲。
突然，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持一只灰黑色麻布方巾递到自己面前。小棉抬起头，是一个油头滑面，尖脸猴腮的中年男子。
“姑娘可是饥饿难忍，才会落泪？若是为此，可来我这小店略坐”
小棉再抬头，原来自己在一家肉粥店门前流泪，想来，是耽误人家做生意了，小棉刚想道歉，但当她看清牌匾上的名字，立刻吓得后退一步，她连忙用袖口擦了擦泪：“抱歉，不必了”小棉盯着不似善面的人后退一步，恰巧又看见路人闻着香味进了店去，小棉想喊，却被店员挡住
“小店诚信经营，价格公道，用材新鲜，童叟无欺，姑娘进来一尝便知”
一句用材新鲜，惹得小棉浑身发麻，喉头干燥，府胃翻搅：“你……卖……卖的是……”
店员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牌匾，和里面大口吃肉大口喝粥的人，笑了笑：“姑娘何其聪慧，一眼便识破桌上物，可你看这些人，狼吞虎咽贪图腹欲的凶残模样，可少于捕食猎物的猛虎？”
“是你将凶残捧上桌”
“他们总想不劳而获”
“他们付过钱”
“正常交易阿”
“他们相信你的肉”
“牌匾上写的清楚”
“不，不对，你这是违背良心正道，违背德行考量之举，你这是欺骗，残忍，无可救赎之罪”小棉红了眼眶，她突然撞开那店员，对着店里的人大声喊：“此人卖的是人肉，大家不要吃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大汗淋漓的吃客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仍旧热火朝天吃着碗中肉，只有那店员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却丝毫未有准备阻止的模样，小棉不服，再次使出全身力气叫喊，可是依旧没有人理她。
“别费力气了，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只是他们常常以鸡鸭鱼肉做掩盖罢了，一般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之辈，不过是因心底生不出仁义道德，才会以道德仁义口头做幌。”那店员微微一笑，本来就有些歪的嘴，差点竖起来：“我知道你在找阿末”
小棉立刻抬头：“你见过她？”
“奥，大约这么高”店员油腻的手从小棉鼻尖处打量，描述阿末的身高：“头发有些黄，单眼皮，但是眼睛大大的，脸圆圆的，最好看的是漆黑细长的眉毛。身上佩一把很小很细的剑，那剑乃千年九玄黑寒铁打造，与王宫里的王座用的是一种材料，做工却比王座更细致”
小棉的脑袋嗡的一声：“你……你杀了她？”
那店员摇摇头：“我只是好奇，为何这样装扮奇特的孩子，在每个人面前路过，他们却都不肯伸伸手指，帮你引导去向，只肯在此充填横欲”
“她在哪”
“那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那店员伸手指了指城外，然后弯下腰，将并不帅气又格外干瘦的脸靠近小棉：“姑娘，怕是你也该上路了”
还不等小棉反应过来，眼前已经天旋地转，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朝云的背上，曦月公主如从前一般拉着自己的手，顶着埋没头发和眉毛的大斗篷，一步步向着风雪前进。而另一个侍从彩霞则牵着她的马，马背上驮着四人所有行李。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弹指一挥的错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曦月”
“你醒了”
“我是怎么了”
“连日不眠不休，累晕在李府门前，是问魄珠找到了你”
“是么？”可是，明明记得，自己身在兮仁肉粥店门前的。
曦月手上的问魄珠随之亮了亮：“你妹妹已经平安出城，我们也该上路了”
“上路？”小棉垂下眼睛，趴到朝云背上，回忆起肉粥店门前那张尖嘴猴腮还略带丑陋的脸。他也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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