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夕阳斜照。太阳的光芒轻轻地洒落下来,天地万物便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温婉里包含着止不尽的柔美怜爱。一丝微凉的风拂过河面,涟漪一波一波的泛开,生成满眼温润的细碎,心便洇开许许多多的清澈柔软了。
他一直以为这秋天的落日,总有一份恬静与安然。与她一起站在长长的堤坝上,看昏黄一点点把天空涂染,仿佛能听到时光轻淌的声音,淡淡的悠然,清远,地久天长。
“不能明白,日头出来了,为啥还要落下去,人吃饱了饭,一跑一动,一屙一尿,却还要饥饿。尤其不能明白,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不能出气吸气了,不能吃馍喝汤了,不能来回走动了,在门板上躺那么三朝两日,往地下一埋,这个人连死尸也在这世界上不见了。”她望着那一岭高过一岭的山峦,忽儿说出这一长串的话。一字一句不悲不伤,仿佛说的是茶余饭后的家常。
她那几句话,说着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每字每句地落在他耳际却如雨打芭蕉似地让他心里微颤。他听着,不知她为何说出那般奇怪的话,只愣着没有言对。
“真是奇怪。我只是昨儿晚上在书上看到这一段话,没成想就把它背下来的。”她继续,像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疑团,却更像是自言自道。“人死之后真的就不会再有声响了。红润的脸僵成菜青的颜色,在草席上躺着任由活着的人如何哭喊就是不动,直至装了敛盖了棺都一声不吭了。我原本以为死了之后是听得到爱的人的叫喊的。堂哥哥被火化的那天,我们隔着窗玻璃撕心裂肺地喊叫。可他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半个小时后我们接到的是他已经冷却的尸骨。那个场景从此就印在我脑子里。那时开始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死是怎么回事。可是活着……”
他忽然吻将下来。她还没说出的话在那一记吻下就悄无声息了。她知道,他尤其害怕她与死扯上任何的干系。他害怕是因为疼惜。所有这些她都是知晓的。她自己亦是不明白怎地就说出那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字句清晰地印在她心里,有些鬼使神差了般。
他的吻良久方歇。她差点喘息不过来,脸上憋闷出一层红的晕,像是夕阳给染的。
“我死了。”她故意地冲了他的禁忌,两眼一抬一翻,身子便要倒地装出死沉的样子,惹得他一阵手忙脚乱。看他半恼半爱待要发作的模样,她却觉得她是幸福的。
“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啊,就给我烧香。”说这话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声音不似发自自己的喉咙底部,而是从半空里悠悠传过来,凄凄楚楚的调腔使自己心里也为之一酸。他的脸色更是难堪。
“啪”,一声轻响。他的手掌在她脸上落将下来,轻轻地,也不用怎么费力,天和地便哗啦啦塌陷了。
“臭屁打我。”她一说完眼泪就珠样地滑落了。一颗颗泪珠晶莹透亮的,坠入他的心田,又飞花碎玉般地飞溅了。
他只是觉得她那句让他烧香的话把他心口踩得紧缩地疼痛,他原想像往常一样在她的脸颊上轻拍一下的,可是心疼痛的时候,手上的力度便不听使唤了。他的那一手掌,尽管也是轻的,却硬生生打到她心里去了。
他抓着她的手在他身上一阵乱捶,只是希望,她心里的疼痛可是随着那一捶捶的声响一点点地消减。但她还是不休止地哭了,一声声哽咽,将要哭碎了般。
她是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哭咽。
夕阳把最后一线余晖洒在河面上,像绸缎般冷凉。她哭得累了,慢慢在他身边躺将下来。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臂膀上。再不言语。她闻着他身上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沉沉睡去。那一觉,似乎要睡得久久远远。
周遭安静得能清晰地辨出暮色里哪是空气、哪是飞鸟。一只秃鹰早早地落在身后的枯黄里,不知名地虫子各自躲在叶子底下低呤,此起彼伏,一声声地都被风声淹了。近旁的流水,还是咚咚地流着,不知疲倦地般。
她枕着他的臂膀,安静无比,连呼吸都是丝绒样的悠长柔软。他看着她,想着她说的话。心里忽然就奔涌出了一股巨大的悲凉。他开始后悔把她带到那里让她无端地说出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后悔打了她。一长串的事情极其诡异地发生,仿佛死神的黑影子就在身旁不远不近地罩着,似有若无的眼光往身上瞟瞄,像树叶飘零一样声响,一股寒凉的气息便丝丝缓缓地在身边缠绕了。他觉得荒得要命。
“臭屁。醒醒。我们回家了。”他轻轻唤她。看到她睡眼惺松朝他嫣然样子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本他的心一直都是吊着的。他其实害怕,她睡着了真不愿醒来。
他也是不知道,那只是一场死亡的预演。
夜的精灵着了一抹黑纱轻轻地飘了下来,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每前行一步,身后的夜色就又加浓了一层。夜黑张着巨大的口,如影随形。
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脸轻轻地在他背上靠着。温暖,妥贴。心底的一些疼痛忽儿浮上了心尖眉头。像这样温柔的时光,她不知道还能走得多远。他搭载着她急急地往回赶,想要带她摆脱了那黑暗般。她不语,他亦是不言。她的期许与他的心偌在那一大段的安静里黯然。两个相爱的人儿,他们都不知道那场缄默是他们生命里最后一次的相持,成为他午夜梦回里最深刻的想念。
渐渐地可以看到远处人家星星点点的光了。一盏盏的桔黄隐透一种接近梦境的温馨及类似糖果的香甜味道。路上车辆渐渐地也多了起来,车尾的灯在夜雾里忽闪忽灭,慢慢就汇聚成一片暖暖的光。
他望着那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恍然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隔世的感觉。躁动的人群肆无忌挡地喧哗着有关生活的气息。他生活了那么久的小城,在那夜变得格外地亲切。他要与她一起淹没在这整一片生的熙攘里,直到很远。
“臭屁。你在这儿等着。”他把她安置在警卫室门旁,穿过马路,进入一家便利店。回来的时候,拎着她喜欢的香飘飘奶茶与小猪形状的棉花棒棒糖。
“臭屁。你也在这儿等着。”她说完,不由分说地穿过马路,进入那家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晃着他喜欢的可乐饮料。车行的光束照在她脸上,她笑靥如花。
“啊……”
她一声尖叫,瘦弱的身体被撞飞出去,沉重落地的声响如闪电在他心里婉延,撕出一树繁复的枝,血色在枝头妖娆。手中的东西四处散落,仿若他溃裂了一地的心殇。
“臭屁。别哭。我,我们说好的。”剧烈的疼痛扭曲着她脸上的笑,死神的黑影攫住她的手脚她无力反抗。
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小城的交通一如继往的混乱。他们穿过马路。他小心地护着她,始终挡在靠近车辆的一边。一辆出租在他们面前瞬疾而过,随着一声惨叫,一个女孩栽倒在车轮底下,她垂死的模样撞进她的瞳眼。她说,臭屁,我死的时候你一定不能哭。
她说,臭屁,别哭。可他的眼泪滴入她的眼里,她的心也跟着润湿了。她想伸手帮他把眼泪擦干净。伸至一半的手却无力垂下,永永远远。他的喉咙发出一声痉挛的声响,了然于胸的声音分崩离析了他全身的力量。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鲜血在她脸上凝固成痂。她的嘴角依旧带着一丝苍白的笑。那一夜,他什么也没说。眼泪静静地下滑,不知道要盛了多少缸子的泪水,才能止住那痛心彻骨的哀伤。
落日的余辉洒在河面上依旧是明晃晃的光。他依旧站在长长的堤坝上。他的近旁,白色的绸绫包裹着一个盒子,里面盛放着她骨骼的灰烬。日头出来了,为啥还要落下去。他渴望她站在他身旁,不紧不慢地跟他讲。可她到底没有声响了。只有风继续在吹,河水继续在淌,从来都不会停止。
生命却要被宣告戛然结束。他不明白。
她说,亲爱,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化成了灰土。死神发出了邀请,大概没有人能够拒绝。知道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所剩无几,尽管莫名地会浮现一些感伤,但想到生命终归得结束,心里多少也有了些许的坦然。我此一生,无为且是短暂,但因为有你,我便心怀感激。我的灵魂,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的话,那么它绝对不会步履沉重。因为它中的大部份在与你执手相守的日子里,已经找到了归宿。只是不能接受,随着呼吸的停止,人与这个鲜活的世界的联系便彻底割断,言语与动弹都是不能的,那么我该如何爱你。尤其不可原谅的是,一旦成为灰烬,也许就与草木相当,都只是无欲无恨的东西。看着你哭你难过,或许心里却一点疼痛都没有。或许,那时我已经不是了我自己。所以亲爱,别尝试抓住美好的或辛酸的过去不放,让它们像日光,像流年一般地从指缝露掉,像潮涌过的沙滩,冲刷掉很多很多的悲伤。那么亲爱,我想我的灵魂,便能安歇了。
日前收拾她的遗物的时候,他在抽屉最底发现一纸诊断书。纸的背面,她的字迹赫然。
她说,亲爱,我想活着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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