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停了有阵子了,不见彩虹的晴空,明澈而疏远,夹带几分不真实。我是在送走怀的午后,重又开启电脑,想赶篇稿件,却苦于毫无头绪。每当我想要表达时,那股像读课文般跌宕起伏的感情,总是如此别扭,难以控制。
只有在你的微笑里,我才有呼吸。——狄更斯
凭借多年经验,但凡开篇第一句或结尾最后一句,若遇下笔困难之时,就借助歌词或格言警局来应对。我勉强码出一行字,又果断删掉。再重码,再删。这么反反复复几十遍,终还是作罢了。然我虽不擅藏匿感情,反倒擅于激发感情。因而临近傍晚,百无聊赖之时,决计去找小佟。他好比是把永不生锈的钥匙,总能够轻易地打开我的“粮仓”,将我悉心贮藏起的精神食粮一点点暴露在外,尽管也并非是全部。
忆来,算上今晚,我和小佟仅见过三次。而就这三次,我却对人的笑容,多了些许理解后的怜悯。
姐姐告诉我,佟已经连续抢救两晚了,恐怕是回光返照。七日前的清晨,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在电梯边的长椅上。他已经脱去病号服,换了身沾满皂香的新衣,领口还带着商标牌。
“小佟,”姐姐唤他过来,“很冷吧,”见男孩瑟瑟发抖,不免疼惜地问。他毫不迟疑地摇头,那张微微泛红的瘦削脸,挂起柔和又迷人的笑,使得原本凹陷的眼窝焕发出春日里的生机。“叮,”数字灯亮了,电梯门即将开启。小佟快速跑到门前,拽好衣服,擦净鞋面,纹丝不动地站定。我望着他,竟恍觉眼前的身影像片脆弱的薄雪,仿佛随时都可以融化。
门开了,唯独薛护士步履轻盈地走出。她边讲电话,边发出刺耳的笑声。男孩耷下脑袋,仿佛薛护士是日头落尽前的最后一抹光,带走了这棵向日葵的精气。“叮”,转瞬之间,又是声响。和上次无异,在接连的准备动作之后,尽管迎出的人多了几个,仍没能填补男孩的空白。而此时,探病时间就快结束了,往后的分秒亦将复归静默。病房内寂静无声,走廊上寂寂无语。
我扫向墙上挂钟,这个时辰薛护士已经在查床了,想来他的等待终究要落空了。我和姐姐欲送他回房的间歇,刚巧,电梯门再次开了。显然,这次终于让他等到了!“妈妈,”小佟扑进窈窕女人的怀里,久久拥着,那女人的毛领大衣敞着口,刚好将男孩裹紧。他起初用力搂住,渐渐地,手松开了,像块没劲儿的面皮,瘫入滚烫的油锅。“胡医生!胡医生!”女人抱起轻如羽毛又濒临死亡的小生命,声嘶力竭地奔跑、叫喊。这喊叫响若惊雷,却并未引来除医生和佟父外,任何一间房内的关注。
次日凌晨,小佟的病床空了。
这之后,我一连三天看见佟父站在电梯前同样的位置,那背影虽不似雪片般单薄,亦有种将要融化的感觉。女人办好了手续,由臃肿的女孩在侧搀扶,她们低声抽泣,步履蹒跚。姐姐送佟父到车站,说毕竟是老相识。然其所谓的旧交情,实则是和小佟。只不过姐姐转入普通病房后不久,小佟却转入了重症病房。
“那女人并不是小佟的生母,而是佟母的亲妹妹。瞧这姐妹俩长得多像,连我都被唬过去了,何况是小佟。”送走男人后,姐姐对我提起这番善意的谎言,不禁簌簌泪流,掩面自叙。半月前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时,小佟早已病入膏肓,无法进食。可近日来,他竟然忽的清醒了许多,时时念叨着要妈妈。胡医生提议,既然孩子的心愿未了,无论如何须得尽力满足。佟父于是乎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偷梁换柱”的下策,圆了孩子的愿。她说罢,又暗自叹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耗着呢,多活一日算一日。”我听来,正思忖该作何回复,就听到,“算了,那样就太痛苦了。可怜的孩儿啊,早些解脱也好。”说罢,仰头望向天际,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而我所见过的微笑,从未有过如小佟那般神秘,内藏一股难解的力量。
在我的印象里,每每来看望姐姐,总能听见患者撕心裂肺的哭喊。与他们相比,佟父当属冷静派。就拿两个月前那次来说,离世的是个九十高龄的老者。午睡时从床上掉下来,当场断了气。家属们素日极少露面,勉强露面也活像是几根枯草。没成想这时候倒来了精神,哭天抢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还有三个月前,被死神夺去的是个火车司机。司机老婆手持剪刀,张牙舞爪,直骂到瘫倒;最惊心动魄的要属姐姐住院当天,同用那张病床的许氏前宿刚离世。许老先生强行推开阻拦的护士,命令儿子儿媳搬走这张床,以便保留女儿的气息。见姐姐正躺在上面,他更加气闷难耐,满嘴尽是痛斥。斥姐姐霸占床位,是挨千刀的魔鬼,是克死他孩儿性命的魔鬼。我听来极为恼怒,欲与之理论。母亲拽住我,姐姐也让我体谅死者亲属的悲恸。我只好泱泱不快地坐下,戴起耳机,将音量调至最大。
约莫所有歌曲轮番唱罢,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妇缓缓进来。她慈眉善目,以柔克刚,仅在老伴儿耳边讲了一句,一切便得以平息。待他们散去不久,佟父拉着小佟推开了房门。这是我初逢小佟,他见姐姐手臂上插着输液管,看起来很揪心。“姐姐,我给你吹吹。”男孩俯下身,对着针头处不间断的轻轻吹着,直到护士叫他回床躺好。他那时还不算孱弱,头发也茂盛。待两名护士走后,我才发觉男孩手臂上的输液管远远多于姐姐,肚皮上也另有两根。“多遭罪呀,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母亲疼惜地说。佟父还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他身材魁梧,满脸胡茬。小佟见状,试着抬起手指,无奈液管缠绕,动弹困难。床前的男人深知其意,忙抹掉眼泪,用另只细长手温柔地抚摸爱子的额头。他强忍抽搐的嘴角,硬挤出一丝微笑。男孩亦回以微笑,只是这笑容无比平和,似一潭静水在深流。它使我忽略了方才的纷扰,甚至让我忘记了这里时时与死亡相接。
得知小佟去世消息后几天,怀来家里找我。他以资深写作人的敏锐,认为这个故事颇具泪点。倘若多些笔墨渲染,保准能提高转载量。他甚至替我起好了标题,“就叫慈父的吻,爱子的泪。”怀自豪地说。“可那孩子并没哭啊,非但没哭,始终都坚强地笑着。”我坦言道。怀一本正经的纠正我,“文学多半是虚构,真真假假全在你。你抛下这颗催泪弹,看客们怎么能忍心不动动手指给你点赞呢。”我一时语塞。
或许我该去看看小佟,我找出佟父留下的地址,便只身前往。
这是座六层居民楼,看起来刚粉刷不久,墙根底下摆满了红蓝白三色的油漆桶和油刷。狭窄的楼道泛着潮气,墙壁两侧贴满了内容丰富的小广告。我匆匆扫过几眼,竟瞥见了佟父要出租房屋的消息,一时间愣在原地。“对,那是我贴的。”看样子他是准备下楼来迎我。我慌忙回过神,加快了脚步,随其身后。
看得出他即将离开的讯息,包裹已堆在墙角,家里也泛有同楼道类似的潮气。“您要搬走吗?”“是,回乡下。儿子不在了,我一人住哪儿都行。乡下老家的矮房便宜,周边的空气又好。何况这边的房子原也是给小佟留的,我想着等他娶了媳妇儿,我就回乡下,现在不过就是提前回去了。”大概是我此行太过突然,也或者是他逃离心切,家里显得空落落的,连把座椅也不剩。“能让我再看看小佟的照片吗?”犹豫半晌,明知此时提及任何与小佟相关的事物,都如雪中送雹,然我却不知因何而问。“可以,”对方爽快的答允,不曾闪过片刻为难。
他打开钱包,小佟的脸即刻出现在眼前。依旧是动人的微笑,仿佛能穿透我心底的沮丧。“我儿子曾被评为微笑天使,从无数笑容里脱颖而出。”佟父像在喃喃自语,又像是说与我听。“为了笑起来更好看,他对着镜子,对着我和他妈妈练了许久。有时候我真的不清楚,他的笑究竟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的,看他笑,我心疼。”佟父已刮净了胡茬,洗了澡,换好衣服,一切都焕然一新,唯独红肿的眼,愈发红肿。我陷入哑言,无法想象在任何情绪下的练习微笑,该是何种滋味。
尽管我如愿看了照片,却是心怀苦涩离开了佟家。往返路上,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将打算租下佟家老房的想法,向她征求意见。果然,母亲并无反对,且嘱咐我三年内不得装修。我知道,这是老传统,为了离世的人能够心安。我又告知给佟父,若他想念这里,可随时回来久住,屋门仍用旧锁。他万分感激,连称我作恩人。
回到家,我心间载满了情绪,准备写下此文时,收到了佟父传来的一张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相片。他写道,这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给儿子过生日时照的,在这天过后不到半个月,我老婆出车祸去世了。又过去不到半月,小佟被选中了,此后他的笑总是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可我怎么都觉得,他的微笑不是更好看了,反倒是丢了笑容啊。
我一遍遍读来,久久地凝视,又想起自己的笑,姐姐的笑和面前照片里的笑。它虽不那么独具魅力,不漂亮也不迷人,却是当时最真切的表达。此刻的我,多么想看见小佟随心所欲的笑啊,然而我已无法再等来梦寐以求的结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