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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有时候不是因为时间太久，只是因为不想回忆。
——题记
【一】
太阳照在游泳池上，浅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正值盛夏，游泳绝对是一个消暑的好方法。
“喂，一翰，下来一起玩呀！”揭思阳从水中探出脑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双手肘撑在岸边，冲着坐在岸上喝水的杨一翰招呼。
“不了，你们好好玩。”被招呼的人安然不动。
在一群衣着泳裤或比基尼的人群中，杨一翰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异类。他穿着长裤长袖，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玩手机，喝汽水，今天是他的生日，原本不打算来游泳池的，但是架不住两个游泳队哥们的热情，便溜达到泳池庆生。
突然泳池起了骚动，只听见“1、2、3，放。”然后一个身影就华丽丽地落入水中，随后是众人的欢呼。“生日快乐！一翰。”揭思阳和肖犇在岸上领着众人起哄，一时间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落入水中的杨一翰在水中睁开眼睛，阳光正在水中散开，蓝色的水面涟漪还在扩散……他从水下看向水面，揭思阳和肖犇的脸有些扭曲，就像小时候看的天线电视，画面不稳定得东扯西扯。
杨一翰觉得那周围的欢呼声与自己在渐远，他的头有些痛，窒息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耳朵似乎有水灌入，他的手拼命的在拍打，越来越快，他在挣扎，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有人抓住了自己，杨一翰觉得自己的手臂被强有力的两只手握住，肺进入了空气，杨一翰觉得活着的感觉真好。
“一翰，你是不是傻，这泳池不久1米6多，站起来就到你胸口，咋还差点给淹了。”提议扔杨一翰入水的肖犇大大咧咧地打趣道。
“是啊，一翰，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揭思阳也在一旁笑道，拍了拍杨一翰的脸，转头开玩笑的和肖犇说，“不会真傻了吧？”
正当两人玩笑开得起劲，互相泼水的时候，杨一翰怒吼道：“你们这样有意思吗？”话音刚落，杨一翰就愤怒的颤抖着走上岸，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游泳池。留下揭思阳和肖犇尴尬地站在水中不知所措，之前起哄的人也回归各自的游戏。
讨得没趣的揭思阳和肖犇也悻悻地走上岸，“你说他怎么这么大反应啊？”肖犇问揭思阳。“谁知道呢？不过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游泳，你记得不？上次暑假咱们去海边，那么爱玩的他都不乐意一起去”“也是，你说，他是不是怕水啊……”“嗯，有可能。”
两人随手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浴巾擦着身子向外走去，正当他俩换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揭思阳看到门口正推门的杨一翰。
“喂，一翰，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的……”揭思阳走上前去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肩膀，“哦，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朋友。”揭思阳见到那人转身的时候连连道歉。
结完账的肖犇走过来问揭思阳：“干嘛呢？”“没事儿，就是刚刚从这儿出去的那个人我错认成了一翰，喏，你看，就那个人。”揭思阳朝前方努努嘴，回答道。顺着揭思阳指示的方向，肖犇正好看到了转角的那个人，“你还别说，真像唉。”
【二】
杨一翰回到家，脱下湿湿的衣服，冲了一个澡，闭上眼睛，温热的空气氤氲在周围，他不自禁想起刚刚泳池的经历。
自己怕水，准确说是怕深一些的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杨一翰还是没有想明白，也许，就是天生怕水吧。他冲洗掉浮在眼眶旁的泡沫，镜子中倒影着模糊的脸，只是为什么会生气呢？他突然想起水中看到的那张脸，站在揭思阳和肖犇身后的那个人，他盯着自己，似乎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杨一翰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易怒的人，他很温和，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揭思阳和肖犇生气，从中学认识这两人，一起逃学，一起追女生，一起玩，一起闹，与他们，杨一翰从来不曾红脸。今天这是怎么了，杨一翰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实在被吓坏了吧。
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杨一翰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正准备给揭思阳和肖犇打个电话，无意中看见了手臂上的划痕印子。“这是什么时候挂着的？”杨一翰有些疑惑，他看了看另一个手臂，那一条像小蜈蚣一般扭扭曲曲的疤还在，杨一翰不自觉地觉得这两个痕迹甚是相似。
不过这多半是自己的臆想吧，这不过是一道划痕而已，顶多破了皮，喷点消炎药，不多久就会好的。
【三】
“我就说嘛，一翰不是那小气的人。”揭思阳拍着肖犇兴致勃勃地说，一边说一般给杨一翰夹菜。
“不过，一翰，你怕水咋这么多年都不给我们说呢？”肖犇关切地询问。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我们本来到深水附近的机会都很少，说了你不得觉得我事儿事儿的呀。”杨一翰乐呵着回答道。
“来，为咱兄弟们第一次生气干杯。”三个人得瑟地举起酒杯，不顾周围的注目和嬉笑低语，高声干杯。
握手言和后，三人又勾肩搭背地在街上晃荡。“我给你们说，我，杨一翰，世上独一无二的杨一翰，就是认定你们当一辈子的兄弟。”杨一翰偏偏倒倒，满脸通红，满嘴酒味儿，翻着白眼，一只手还比划着义正言辞地发誓。
“唉，好好好，一翰，一辈子兄弟。”肖犇和揭思阳也应喝着，话没说几句，杨一翰就不说话了，“哎哟我去，这也能睡着了。”肖犇和揭思阳架起杨一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回家。
好不容易把杨一翰扔到床上，揭思阳和肖犇也累得瘫倒在沙发上。“你说也真是，不能喝吧还偏要喝那么多，这可给我累得……”“唉，你少说点吧，还不是你劝的。”两人歇了不大一会儿，肖犇觉得嗓子有些干，便起身打算去到一杯水。
饮水机在客厅的另一半，肖犇也喝多了，脚步有些游离，一不小心碰倒了放在一旁的屏风，屏风碰倒了放在电视柜高处的相框。“啪”的一声，相框碎了。这清脆的一声巨响，把三人的酒意也给响没了，肖犇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迷迷糊糊地杨一翰从卧室出来，“你们干嘛吗？”
“哎呀，犇儿呀不小心碎了你家的相框。”揭思阳一脸抱歉地看着杨一翰。
“对不起对不起啊，都怪我不小心。”手拿扫帚的肖犇也是歉意。
“我以为爆炸了呢。”杨一翰说，“不就相框嘛，不打紧……”
相框里有两张照片。
这是打扫玻璃的时候，揭思阳发现的，“喂，一翰，你不是独子吗？怎么照片上有四个人呢？是你堂兄弟吗？”揭思阳一边拿着照片仔细端详，一边叫着杨一翰。
“怎么可能呢？我其他亲戚的孩子都是女儿呀。”杨一翰认真地说。
“那这人是谁啊？”
杨一翰拿过照片，认真看了看，“不知道，反正这个才是我，你看我额头没有黑色的胎记。”杨一翰撩开耷拉在额头的刘海，“还真是，不过说胎记，我想起那天看见的人……”
【四】
杨一翰躺在床上，月光正透过窗落在地上，那一团明亮的影子稳定的占据一角。老爸打来电话叮嘱杨一翰好好休息，自己和一翰妈妈有应酬，晚些时候回家。
早早躺在床上的杨一翰辗转难眠，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
他在意手上的疤，也在意揭思阳白天说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照片上为什么还有人？那张照片，那张照片……
杨一翰的脑袋在飞速运转，他歪着头正巧看到了床头的项链。那是从小就带在身边的项链，五星形状的外观是父母希望他像一颗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五星？想到这儿，杨一翰从床上坐了起来，飞快地拿起项链，借着落入房间的光，冷冷的风飘荡在杨一翰的手臂上。他顺势握住星星，比划在伤口上……
一声铃声让杨一翰的心一惊，手臂又被蹭得一条口子，他来不及去管手上的划痕，接起电话。
“您好，请问是杨一翰吗？这里是玉城交通队……”杨一翰愣住了，他拿着手机一时有些恍惚，恍惚中他给揭思阳打了电话，便跑进夜色里。
【五】
揭思阳和肖犇赶到交通队的时候，杨一翰已经泣不成声。酒驾引发的交通事故让载着杨一翰父母的车冲进了河里，淹死了。
杨一翰的眼中布满血丝，他一直喃喃道：“不可能，他们不可能酒驾。我妈从来不喝酒，就算我爸醉了也不可能……”揭思阳和肖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能一遍一遍地安慰杨一翰，希望他能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走出来。
收拾遗物的时候，肖犇偶然发现了杨一翰放着的项链。肖犇仔细端详这条项链，“呀，这条项链我好像见过……”
“怎么可能，这项链我从来没有戴出去呢。”杨一翰有气无力地搭话。
“不，阳仔，你来看，这个是不是和那个泳池的那人的一样……”
“我没太在意，好像是有一条项链。不过，一样吗？”揭思阳凑过来瞟了一眼。
“肯定是一样的，我看这些肯定看不差眼，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东西这么尖，没准儿还会戳伤自己。”
杨一翰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预感，也不具体，就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收拾衣柜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泛黄的笔记本。
【六】
笔记本真的很久了，就像是童话中巫师的魔法书，每一页都暗含一个咒语，打开这个本子，就像打开一条通往过去的路。随着这些走过时光的文字，一些模糊的往事开始回现。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某一天，小城降生了两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额头长了一块黑色的胎记，算命的先生说，这孩子命苦。当时正赶上打工潮，这对夫妻就把两孩子送回农村交给爷爷奶奶带着……
随着时间过去，两个孩子也逐渐长大，哥俩关系一直很好。突然从城里传来一条消息，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工厂车间因为机械故障双双毙命，祸不单行，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也受不了打击相继离世。于是两孩子被送到了孤儿院。
从玉城来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打算领养个孩子。院长提前告诉小孩们一定要表现得可爱活泼一些，这样才有机会被带走。于是那一天，所有的孩子们就像马戏团表演一般拼了命的表现起来。刚送进孤儿院的两个孩子显然还不适应这种谄媚，只能不知所措的躲在角落，但是这对年轻的夫妻的目光却被角落里安静坐着的，灵动的眼睛有些胆怯的两小孩吸引。
这两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杨一翰和苏于念。但是这对夫妻只有能力扶养一个孩子，院长办公室里他们正在讨论。
“老公，你看他们两个都好可爱……”
“我知道，但是咱们的经济能力顶多能扶养一个孩子啊！”
苏于念和杨一翰怯生生地躲到办公室窗户下面偷听。
“苏于念其实是最喜欢的，只是这个孩子吧，脸上有个胎记，这个……”
“院长，这样吧，我们就领养另一个孩子吧！”
苏于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摸着额头的手像触电了一样闪开，小小的苏于念站起来朝小河那边跑，杨一翰也追上去。
站在河边，清澈的河水映衬得那黑色的胎记愈发刺眼，苏于念跪在地上，用手捧起河水一阵一阵地搓洗脸上的印记，一遍一遍知道额头通红通红也还在继续。杨一翰傻乎乎地跑过去拉住他，“哥，哥……”“我要爸爸妈妈……”苏于念推开了杨一翰，大声咆哮，眼泪也顺着小脸蛋掉落。
杨一翰一下没站住，掉进了河里。他还不会游泳，一直在挣扎，拼命试图把脑袋浮出水面。苏于念一开始也吓呆了，他站在岸边不知如何是好，正当他伸手去拉杨一翰的时候，一个邪恶的念头萌生了。
苏于念要把手抽回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但是正当苏于念打着小算盘露出满意的微笑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拽进河中，是杨一翰拉住了他。
两个小孩子在水中挣扎，最终杨一翰先上了岸，他有些冷漠地回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兴许不要救水中的人会好一些。正当他思量的时候，上游水坝放水了，杨一翰再伸手去抓苏于念的时候，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苏于念顺着河流远去，杨一翰觉得手臂一阵刺痛，是哥哥的项链把自己给划伤了。
伴随着那一声声远去的“弟弟，救我”，杨一翰陷入昏迷，醒来时已经躺在“爸妈”的怀里。
【七】
苏于念最终在下游被一个老叫花给救了，但是老叫花不多久就在一场车祸中遇难。
那一天苏于念发着高烧，老叫花想着去街对面的小药店买点退烧药，苏于念就在街道这头等，老叫花迈着瘸腿往前走，一辆小汽车从远处歪歪扭扭地驶过来，正正地把老叫花弹飞老远，老叫花再也没有站起来。苏于念眼睁睁地看着猩红色在灰色的路面一圈一圈的扩散，他愣住了，那辆车也愣住了，但是天未亮，人很少，撇下老叫花的车只留得一袭尘埃……
苏于念强撑着向老叫花跑去，一阵强光照得苏于念睁不开眼睛，他朦胧发现，那个散发着酒味的男人就是孤儿院的那个人。
失去老叫花的苏于念被各种流浪汉欺负，睡在积水的桥洞，在野猫都不沾染的垃圾桶觅食，偶然间，苏于念发现了贴在电线杆上一个游泳队的照片，里面营养师居然是杨一翰。
苏于念忘不掉那张脸，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那张比自己讨人喜欢的那张脸。他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将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不，如果不是那对夫妻，自己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老叫花也不会……
苏于念心中那股黑暗的怒火开始焚烧，他的愤怒伴随着屈辱在肆意蔓延，当他发现杨一翰居然忘了自己的时候，他有些愤恨，为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这不应该。
【八】
杨一翰落水的时候，苏于念就站在揭思阳和肖犇的身后，他的眼神有些挑衅，他的嘴角还残留恶意，杨一翰是能看懂唇语的，毕竟他们的爷爷有听力障碍。
“我要回来拿走一切了。”
杨一翰从梦中惊醒，他脑海中那个人总是挥之不去，“哥哥？”杨一翰呢喃道。他的背上被惊吓得出冷汗。
手机聊天软件蹦出视频邀请，是新加的陌生人，杨一翰点击拒绝，对方发来一张照片，是四个人的照片，和家里的那张一样，但是家里面的那张却不见了，杨一翰有些恐慌。
对方再次邀请视频，杨一翰同意了。那边是那个人，那脸庞和杨一翰别无二致，只是额头多了一块纱布包着。他做了自我介绍，他是苏于念。
杨一翰觉得苏于念和养父母突然离世脱不了干系，单刀直入地问出疑虑。苏于念居然早有意料得笑了，他甚至得瑟得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说：“本来呢，我没打算杀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而已……”
“那天他们从饭店出来，你爸，哦不，你养父喝多了酒，本来是你妈打算开车的，我只是‘不经意’地偶遇了他们，顺便凑到那男人耳边说了一句还记得玉城郊县的老叫花子吗？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吓得发抖，红着的脸刷就白了，你养母回头看我俩，也盯着我黑胎记看得眼睛瞪得老大，最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逃上了车，习惯性的你养父坐上驾驶位置，一脚油门以为就逃离了我，哦，对了，那车的刹车我轻轻地‘修’了一下……”
苏于念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描淡写地叙述，得意却散发得淋漓尽致，他就像是一个尝到蜂蜜的熊，舔着嘴唇满意的笑，笑得让人恶心。
他容不得杨一翰插嘴，只丢得一句“剩下的，还有你……”视频信号中断了。
【九】
玉城很小很偏僻，以至于没人会特别留意死在阴暗死胡同的流浪汉，或许报了警，但是这种人的身份又怎么查得明白呢？找几个流浪汉随意看一看，基本确定是无依无靠浪迹天涯的苦命人，谁有会多加细想呢？
水太混浊，漂浮的水葫芦让阳光也投不进水里，护城河的水也真是太刺骨了，但是躺在这样污水里的人却无比满足，他的额头还残留一道细细的疤，不过已经是他最满意的模样。
早起的环卫工人一点也不轻松，毕竟随时可能发现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在太平间里，肖犇和揭思阳揭开那面白布，“这是今天早上环卫工发现的护城河的尸体，怀疑是杨一翰的。”那个年纪轻轻地警官例行公事一般的说着。
“他一定是因为父母突然离世绝望了吧，都是我不好，忙着比赛，没能好好看着他。”揭思阳扑在尸体身边，眼泪止不住的流。
葬礼的那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纤细的雨滴一颗颗打在杨一翰的墓碑上，照片中的杨一翰还是憨憨的笑，那条五星项链就轻轻地挂在灰色的墓碑上。
距离这鲜花团簇的墓不多远的地方也有一方凄冷的碑，另一条五星项链也安静地躺在水泥做的平台上。
风一起，树叶便在山林中簌簌作响，又有一段记忆被风吹散在漫漫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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