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飞羽
（1)
我比预计的时间要走回到我的故乡——海城。
我已经快记不清我离开乡土多久了。记忆只够我临摹它的轮廓，然后用美好的语言去想象它的魅力。但当我重新踏上这片温暖的土地，回忆一下子全部回来了。
一下飞机，我匆匆忙忙回去找我的父母。他们两鬓已经花白，皱纹更加得深刻。听说我要回来，他们早早就准备好了我的房间，就等我入住了。比我小十一岁的弟弟正在外地上学，没办法回来，但是他寄来了整整一箱的礼物。安安静静地放在我的床头。我拆开了箱子，里面除了他自己拍的照片、他所在城市的特产、他自己的小工艺品，还有的是他特意给我买的好看的本子，还配有他的小字条：“哥，祝你写出好文章”
本来还没打算好，但看到弟弟的诚意，我到时下定决心要把我的故事记录下来了。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收拾书包准备要出门。我记得家乡有一条老街，那下雨时湿滑的石板路，每次日升日落阳光透过屋顶的安详，不知道多少次回到了我的梦乡。
我沿着小路一直走。这里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两边的房屋都被翻修过了，远处会传来民谣歌手不痛不痒的抒情。这里好像变成了第二个城市，那些时代的痕迹总也抹不去了。
路的尽头，依稀记得好像是谁的家。那个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渐渐清晰。
“hi，要看看吗？”
有人叫我。
我回过头，一个男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些好看的剪纸。有一些还是立体3D，不亚于网上的高级货。
“一个多少钱？”我问。
“我算算，3块钱，利滚利滚利滚利......”
我抬起头，打量起面前的这个个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惊讶得要叫出声来。
（2）
是的，我绝对不会看错。我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忠。
忠是我高中时的好友之一。他不是个骄傲的人，相反，无论多大的荣誉，他都可以保持谦虚。
忠曾经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倒不是学习有多好，也不是球打得有多好，也不是长得有多好看，唱歌有多好，人缘有多广。这些，他通通没有。但他有的，是对梦想一颗偏执的心。
他拥有十分出色的剪纸技巧，他的作品栩栩如生。他对剪纸的爱，纯粹而干净。本来，他没有受人关注，他的剪纸社也只是默默无名罢了。事情的转角在一个下午。
他的剪纸作品十分意外而碰巧的被一个来学校参观的香港人看到了。他的作品勾起了香港人的情怀，他对大陆的种种乳水深情一下子涌了上来。于是花了大价钱买下了忠的作品。
再后来，学校的领导听说了这件事。把剪纸社推向了全国，成为了备受重视的国学社团。
再后来呢，忠就成了一个大忙人。不但要去教新生，自己还有为自己的作品劳心。慢慢地，谦逊的他开始变得浮躁了。
忠的成绩一落千丈，他的父母开始为他担心。
“靠剪纸没有好大学的。”
“谁说的，不是还有人因为折纸考上了清华了吗？”
忠的回答让他的父母哑口无言。高三就要来了，忠却计划要弄一份特大号的剪纸。
按理来说，如果这个作品做好了，绝对会备受欢迎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冯病倒了。
冯是忠的得力干将。这个大作品是两个人的共同汗水。冯的离开，对于忠，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单靠忠的力量，如果还执意要弄这个作品，他就会没有时间去应付后面接踵而至的考试。忠进退两难。
没人知道忠后来做了什么打算，包括冯。那个假期，忠好像消失了一般，大家都不知道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可能在做一个大作品，也有人说，他放弃了梦想。大家没有谈论太久，寒假过后就是高三。未来美好而可怕。
我们总是这样，那些曾经以为可以坚持一生的梦想，却在半路就折了腰。我们再坚强，还是斗不过生活，斗不过时间。我们以为自己可以高傲的面对别人的目光，但是当那些质疑与失望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才知道枪林弹雨的可怖。风暴来之前的海面一片晴朗，黑暗却潜伏在这之下。
寒假过后，我才终于见到了忠。他瘦了很多，眼睛里流着一种疲惫与无神。他一回学校，就把他的剪刀给压在了柜子的最底层。
冯很不解，问：“你这个寒假都去哪了？”
忠笑了笑，没有回答。
高三，在高压生活下，忠的生活再次默默有了改变。又变成了那个埋没在书海中的孩子。
后来的后来，我都不知道了。高考之后，大家飞鸟各散，去了哪，就在哪生根发芽。
我只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和忠打了一个赌。
“如果你可以把剪纸一直坚持到大学毕业，我给你三块，利滚利滚利滚利......”
我自信地以为他绝对不会坚持下去的，别人的质疑，父母的渴望。我没料到他会突然间这么备受关注，我也不知道剪纸对他的重要。
高三一年，他没有在碰过剪纸，我感觉胜券在握。但高考之后，我们便去了各个地方，那三块钱，便在时光的阴影里沉沉地睡去了。
（3）
我面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忠。
我把他拉到附近一家小吃店，点了几个小菜。
你真的坚持了这么久啊，我惊讶地说。
他点点头。其实，我也想过要放弃的，毕竟学习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他补充道。
你去了哪个大学？我问。
他报出了他大学的名字，果然，是一个不错的大学。据说他的剪纸被别人看中，破格把他招了进去。
我本来以为自己真的会一事无成，忠说，我在那个学校太特别了。别人的成绩似乎来的轻轻松松，而我再努力也不过稍有进步。我不能用每天赢自己一点就是成功这种屁话来自我安慰，你知道吗，大学生活真的每个人都不比高中轻松。
我了解忠的心情。但他的出现真正让我好奇的是那个寒假发生的事情。
那个寒假吗？忠回答，我真的不想提起。我被爸妈关在房间里面整整一个月。
就这样，没了？
没了......怎么，很失望？
我摇摇头，但心里的确十分失望，我有点不相信，如果只是一个月的禁足，不至于这么大的改变一个人。
那么，你的梦想呢？菜上来了，我拿了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然后问忠
忠很腼腆的笑了笑，说：“说来惭愧，我现在的梦想还是当一个可以自己办展览的剪纸艺术家。你看，我现在不是在为我的梦想努力着吗？”
你的努力就是当小贩？我哑然失笑。
当然不是，快点吃完，我带你去我的工作室。忠说着，有一个三明治下了肚。“我只是回来看看父母，没想到就遇见了你。”
吃完饭，在付钱的时候,忠一脸尴尬地看着我。他的钱包里空空如也，我只好帮他付了钱。
我按照忠给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工作室。那个工作室建在大海的旁边，墙壁是透明的，可以享受大海的美景。如此美好的居所，一直是我所追求的。
但是屋子里的景象却是一片狼藉，和外表完全不搭。几张大红纸草草地摊在桌子上，上面压着一张笔记本电脑，上面是贾宝玉。笔记本面前的白纸上用铅笔已经勾勒出了外形。见到到处都是，墙壁也被各种各样镶入相框里的剪纸作品所占据。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骄傲，每一个都是他的孩子。每样作品都不重复，如同天上的星星。
我曾经也会质疑忠的坚定，但我是在低估了艺术的力量。也许对忠来说，剪纸不仅仅是一个爱好，还是他生活的全部。
“有点乱，你别介意。”说着，忠收拾起了桌面。他把纸全推到一边，在桌面上留出一小块空地。又从厨房里泡了两杯花茶，坐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欣赏着不远处的海景。他似乎是迷失在人间的艺术的孩子，苦苦凝望着不远处的故乡。
和我讲一下这些年你的故事吧，我说，我要写一部小说，就从你开始吧。
那不不是要出名了，忠大笑道。然后慢慢地收起了他的故事。
（3）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海城，去了不远的三江市读大学。”
“那是一个挺不错的大学。因为是特招生，靠的还是剪纸的天赋，所以自然没有其他人那么自信。”
“大学几年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段折磨。从不间断的考试，完全应付不来的英语四级，还有学校的厚望。我的剪纸慢慢被耽搁了下来。”
“大学那三年，我的确还在剪纸，但数量少了很多。我有把我的剪纸拿去卖，但说实话，现在大家更喜欢美院学生临摹的名家大作。那些东西高大上，价钱也便宜。剪纸这个给东西，不懂欣赏的人看着都一个样，顶多惊叹一下技艺高超。我办了一个剪纸研究社，就和高中那个一样。但是想也知道，来的人不过寥寥。”
“高三的一天晚上，我对自己说。我想放弃，我想逃避，梦想太高太远，我不是上帝的幸运儿，那些美好我只敢想象。”
“但是我没有，真的，我真的庆幸我没有。你知道简直带给了我生活低谷时最后的那一点光。”
“四年前，就在我快要毕业的时候。我和我的女朋友出了车祸，就像那些我从来都不会相信的电视剧一样。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们被送到了医院。我的伤情还不算太重，但是我的女朋友却伤得十分严重。我在急救室外面守了三天。她被推出来的时候，还是昏迷的。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我当时你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全都垮了。”
“我女朋友醒来后，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整天都不说话。她不敢走路，她脑子里时刻会想着那天下午的车祸。她会不时的大叫，流泪。有时候，连我稍稍靠近她，她都会抓狂。她生活在阴影里，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的我，也遇到了低谷。我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没有外伤，但是医生在我的身体里面.......”
忠犹豫了，我保证他的名字不会出去，会用代称，他才大大方方告诉我。
“医生检查出了一个肿瘤。”
“我不知所措，我的一切在那个车祸后轰然崩塌。我哭了好久，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有想过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去死。”
“无意间，我翻出了我以前的剪纸。那么一下子，我突然有了一个力量。”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剪了一个系列的作品，我把它命名叫做‘时光之语’，是以我们这几年来照的照片为模板所创作的。”
“我把我的作品给我的女朋友看，她很高兴，慢慢地从悲剧里面走了出来。开始正视生活。而我，也在这样的消遣生活中，战胜了我身体里面那个良性肿瘤。”
生活将梦揉碎成球，忠将他们拼了起来，高傲地笑着。
“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要来哦。”
“所以你要在海城常住吗？”我好奇地问。忠点点头。
“也许我现在还不太出名，但也许多年之后，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剪纸艺术家！你等着吧。”
这个时候，忠的女朋友，应该说是未婚妻回来了。我不能想象，在那场车祸的互相扶持后，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到底有多深。
我看着两个人如此亲密，也不好说什么。我和忠到了别，往海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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