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寒气渐近,远光灯照着柏油路,时不时颠一下,就这么一头栽进夜幕中。丘陵地带的小路,总是有些任性,想上坡就上坡,想下坡就下坡,随时钻入树林,穿过田野,横过小溪。
小路没有尽头,不知伸去何方,三叉路口,汽车向右拐去。再拐,已进入了乡间小道,不远处,有一幢两层楼,大门敞开着,温暖的灯光透出来,里面的人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
听到车声,屋里人都站起来,朝门外走,一脸喜色。叔叔一个健步,急急迎上来,我推开车门,深秋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冽,遥远而又熟悉。我又回到了它的怀抱,我的故乡,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醴陵。
叔叔是名教师,刚退休,担任校长一职多年,非常喜欢历史,我喜欢和他聊天。
次日,太阳冉冉升起,浓雾慢慢化开,金色的田间,像披上一件纱衣,壮观又柔美,小河边的大树变成一个个剪影。我和叔叔,悠悠地走向田野,晶莹的露珠打湿了我们的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叔叔带我走,向前走,不不不,是向后走,我们穿越时空。
古时,能称作“醴”的地方,土地肥沃,谷穗成堆,美酒飘香。正好又是山岭葱郁、丘冈连绵,这就是“陵”的含意。“醴陵”这个名字就在数千年前的某个时刻诞生了。
另一个说法是,《陈明仁将军》一书中有记载说是:地下有陵,陵下有井,涌泉如醴。于是得名为“醴陵”。
醴陵地名的出现,最早见于先秦典籍,距今大约有3000年左右的时间。像这样诞生很早,沿用时间长,从未更名,且来历颇有讲究的地名,在全国并不多见。
“然而,历史驶向前方,从不停留,从不回头,不变的土地,朝代更替。秦灭楚,汉朝建立,隋唐宋元明清,每个朝代都在这里建立地方政权,哪个不是不断发动战争,争夺土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叔叔叹了口气。
“封建社会,地主阶级统治其他阶级,这是一个社会制度,千年无法打破,所以百姓苦,也是必然!”我接过话头。
“是啊!百姓的意识没有唤醒,以为阶级不可打破。”叔叔笑笑,“当年的秋收起义,就是从这边湘赣边界开始。”

九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战争依然残忍地摧毁在这片本是富饶的土地。百姓每天愁苦地望着天,祈祷着风调雨顺,祈祷着地主家少收两斗粮,然而,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民不聊生。
枪杆里出政权!那个意气风华的领导人,在会议上铿锵地提出这个理念。随即前往湘赣边界,呼喊着工人农民们改变自己的命运,反抗压迫,反抗剥削,夺回本属于农民自己的土地。被压迫惯的工人农民,如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有兴奋,有害怕,也有期待,纷纷加入了起义中。著名的秋收起义,就在这片土地上燃烧起来,如同田野黄金的稻浪,风一吹,一浪接着一浪。土地属于农民的,自己种自己收自己吃,这是每个农民的梦想啊!
毛泽东挥笔写下《西江月·秋收起义》:“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
然而,战争不是靠一腔热血能打胜,敌强我弱,起义部队缺乏作战经验,损失惨大。痛定思痛,三湾改编,严明军纪,改良军风,镰刀斧头的军旗成了工农武装的标志。武装斗争的熊熊烈火,迅速燃遍了湘东赣西的辽阔土地,湘赣边界掀起了威震敌胆的金秋狂飚。
后来,这里走出了一大批有志之士,陈明仁、李立三、程潜、耿飚、左权,他们挥洒热血,甚至于还献出年轻的生命。城里还有他们的纪念馆,西山上,左权石像傲然屹立,俯视这片生他养他的山水。
起义地点,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不禁心潮起伏,今天的丰收,看似平静,下面掩埋着是先人的血迹,那是无数先烈苦苦斗争的成果。

“争取到土地这么艰难,改造土地也不容易啊!”叔叔指指不远处的水渠,“你看,就两座山包之中,灌溉很成问题,这山水量充沛,那山却是干旱无比。当年没有高科技,比不了今天建高铁,全是人工打造,虽不比长城,却是由农民汗堆砌起来的。"
我们朝水渠走去,水渠,自我记事起就有,我依稀记得当年奶奶和我讲过。
土地属于农民自己了,农民激情高涨,修水渠,每家都派出最精壮的劳力。扛着锄头,挑着簸箕,一个村子的人邀上一块,说说笑笑走去。汗水湿透了衣服,脱掉;手上磨出了水泡,稍稍包一下;腰压得酸痛,稍稍直立一会。锄头挥起,是希望;泥土挑起,是希望;水泥砌起,还是希望!
夕阳渐沉,农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家的方向走去,时不时回回头,看看水渠,墩一寸寸高起来,一个个建起来,再一点点接起来了。想想这些奇迹由自己创造,不禁把头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
晨色中的水渠,如同一条长龙,驾在两山之间,坚毅,温和,几十年的风吹雨,似乎在它的身上并未留下痕迹。水渠下,金色的水稻压弯了腰,年复一年,大家都习惯了。
这方水土,养育了我十八年,我再重新注视它,不禁眼眶儿湿了。

叔叔抬头看看我,淡淡地说:“你大约不记得了吧,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全国劳模——瞿永寿。他家就在水渠那头,他已不在了。”“怎么会不记得?”我急急说。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劳模时不时还会来我家走走,一个精神百倍的老头,光着脚丫,半截裤管还沾着泥巴,戴着一个旧草帽。坐下,喝上一口茶,用纸卷上草烟,划上一根火柴,点着,深吸一口,和当老师的爷爷聊聊天。
聊聊去北京,周总理和他握手;聊聊他的定向培育高产长相禾苗,如何有效地降低水稻空壳率;聊聊国际水稻研究所授予他"杰出稻农"的荣誉称号,菲律宾总统马科斯为他授奖;也聊聊生完第二个孩子后,29岁的他主动结扎,成为全国农民男扎第一人。
“全国劳模”当时是一块招牌,人们都敬他。左邻右舍有困难找他,他从不推辞,为群众去争取一个又一个的权利。他总是说:“我就是一个农民,我懂大家的疾苦。”村里,乡里,县里,甚至省里,都敬他人品,往往帮他解决了不少难题。
“他一直不肯进城,他说他是属于这片土地。现在,他的孙辈都离开这里,去了大城市,现在家里房子也是空的了。”叔叔说,“通往科学殿堂的路很多,有人抬头仰望星空,有人俯身贴近大地,瞿永寿是后者。”
醴陵,这座名不经传的小城,用精美烟花点亮夜空,用精致的瓷器装饰人们的生活。上个月,瓷博会吸引着世界各地的目光,游人如织,外商纷纷签下订购协议。烟花如画,瓷器如画,人们的生活如画。
叔叔对我说:“你外出多年,故乡在变化,或许还有你记忆中的模样,或许有的开始消失。乡村,历史总有它的轨迹!”
一阵秋风吹来,稻谷起伏,延绵到山脚,我似乎闻到了新米的香味。如缎的金色,起起伏伏,壮阔无边,几台收割机正在忙碌,我指给叔叔看,叔叔“哦”地一声说:“瞿永寿的成果,产量提高了。虽然乡村许多劳力进城了,农村机械化,种地早不似旧日辛劳!”
几只鸟雀从头顶飞过,欢乐无比,我和叔叔朝家走去。
网友评论
随手捻来,便是一篇贯古通今的文字!
醴陵”这一的名
叔叔指指不处的水渠
还有这一句
这一句,再斟酌?
还有,你想说故乡的衰落真是让人怅惘,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