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尹迈入小学门坎的第一天起,埋藏在她骨子里的与众不同就露出端倪,从小到大,我都和小尹住在一起,我是说,她的隔壁。我记忆里的小尹是一个一直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端正干净,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噘着嘴。后来知道她天生就长成这样,我就觉得特别可爱,她这么特别的人嘴也应该这么特别。我说的特别的意思不是显眼,出头。怎么描述呢?她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孩子,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异想世界里。
小学的时候,女孩们喜欢哼着儿歌在操场空地上跳皮筋。"1234567,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你是个塌鼻没牙的小东西,小东西,小眼睛,外婆抱着去看戏,戏里有个小妖精"小尹也跳,不过我从没看见她哼过儿歌,她爱吹口哨,双脚放在小溪里,双手胡乱比划,撅起本来就翘的小嘴,就会有悦耳的旋律传出来。我是在树林里看到她吹口哨的,那天班级春游,大家围着一颗特别老的树丢手绢,她就跑去溪边。那时候她经常笑,你知道吗?真的像银铃一样。
这是小学期间她在我脑海里仅存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是一个已死去的人,我忘掉了这种感觉萌发于何年何月何时,记忆并不靠谱,有时候你脑海里会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但你就是不知道是谁。
05年的春天,我又一次和她分在同一个班,高中。时间这东西,你知道的,有时候很讨厌,不管以前多么活泼热烈的人,放进时间的污水里浸上一番,打捞起来后就变样啦,樱桃会变红,芭蕉会变绿,人却会变旧。
半年多的日子,我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小学时去溪边吹口哨的女孩,记忆中黑色的身影跟眼前这个人重叠,我的心里出现了无比无力的冲击感。她现在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从来不会显示出特别热烈的表情来,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好像一直都在发呆一般,上课也这样,休息也这样。
疑惑不解充满了我的头脑,有一次体育课,我们一般玩伴坐在夕阳里校园操场的双杠上,打球累了我们就在上面休息,双腿耷拉着像达利的闹钟。隐隐约约地,耳边传来很小声很熟悉的旋律,我顺着阳光朝声音飘来的方向张望,看到了小尹,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芦苇在地下画着东西,操场上同学们相互追逐,教学楼零零散散飘来些声响,阳光照耀着学校里的一切,永远噘着嘴的小尹坐在她的影子前面断断续续吹着口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小尹的脸上出现了那么一种忧伤,好像她身上仅有的那么一点魂魄正在离她而去。
我跳下双杠,朝着记忆里这道身影走去,“小尹,你还记得小学我们班最后一次春游吗?”她停止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呆呆得望了我一眼。“那天大家都在丢手绢,你一个人在溪边吹口哨”,她还是不说话,“你可能会疑惑我怎么知道的,因为那天中午我喝多了水,正准备去溪边小便,不小心看见了你”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时的惊讶就像你看见一个多年靠轮椅行动的人突然朝你走过来,当然,更多的是感动。后来我们经常结伴玩耍
很多人的一生在她父母给他染色体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至少小尹是这样的。上帝有时候会犯糊涂,把咖啡装进汽水樽。
高三快毕业那年,某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在操场上散步,我对她说,我很无知,不知人,不知己,也不知这个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你,小学的时候我在岸上看见河流中的你,这种短暂的相遇,在我的记忆里凿了一个很深的洞,很害怕往里面看却无法抑制地想往里面看。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告白,我也知道说出这些话可能会不好,但是这些话简直成了我血液里的沉渣,要是不排出来堵住脑子我就会死掉。
昏暗月光照耀下的操场像一只丑陋的恶鬼,不停地啃啮我的神经和荷尔蒙。她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风吹打着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们围着操场一圈一圈,漫不经心地在时间上行走。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在沉默中跟我说了一句:我怎么感觉这个世界上,好像是找不到出去的门,却一直在找那个门的人。这个奇怪的比喻让我惊了一下,我记得我转过头看了下她的侧脸,但是她的脸在那晚暗淡的月光下模糊不清。
“你知道吗,很多人的一生在她父母给他染色体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就是这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与别的小孩不一样,小女孩们经常聚在一起跳橡皮筋,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害怕跟她们一起,到了初中,我慢慢知道了性这个东西,班里经常会谈论哪个男孩跟哪个女孩在谈恋爱,我朋友问我喜欢哪个男生,我说没有,不是害羞,是真的没有,我对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对女生,会有很心动的感觉,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喜欢穿白色衣服,我当时对她简直有一种彻心彻肺的迷恋,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她,因为我害怕。后来有一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了她我的事,没想到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然后大家都不跟我玩儿了,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你明白吗?还好离中考就一个月,为了逃避他们,我考到了这所外县的高中。”
不知道你们看到这里有什么想法,作为一个写这篇文章的人,我不断地在真实与虚拟之间游走,精神恍惚,童年的小尹,高中的小尹,现在的小尹,这三张脸在我眼前不断重叠,到最后,变成了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
我已记不清那晚是如何度过的,那晚她说完这番话后,我们似乎没再说过话,第二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在一张床上醒来,酒气四溢,窗外的阳光照着我的手,阳光中灰尘浮动,每一粒都莫名清晰,像是一个个孤独的星球。我听见光线碰撞巨大的声响,嘈杂地穿过灰尘,夹着忧伤与荒谬,向荒原上悲凉矗立的时间走去。我对她的爱意丝毫没有减少,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她不可能像路小路那样,因为无人可爱而来爱我。但是我还是会无法抑制地朝记忆里那个洞里望,就像西西弗斯一样。
毕业那年,我跟她一起去成都,那天天气晴朗,火车很挤,她坐在我的前面,靠在座位上,撅着小噘嘴望向窗外,我轻声地吹起了她最爱吹的口哨,她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哭得如此汹涌,仿佛把我十九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追随她的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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