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绿色的光刺进我的房子——它为自己凿了窗。撞在我红色的墙壁上,我的耳朵轰轰作响——但是他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给我的房子刷着红漆,笑容像彩虹一样虚伪。
绿光残忍地扫荡着我房内的每一寸红色,那姿势像是要涤清一个浑然无知的初生儿身上污腥的血渍。我的世界迅速变成黑色。我看到我房子黑色的内壁与红色的外墙分崩开来,红色映照着他们苍白的脸,黑色则在绿光撤离后迅速坍塌,砸碎了我的惊讶。
这一切来的猝不及防,还来不及大笑,痛苦就驱使着我逃向绿光撤退的方向。
醉人的油漆味儿没有追来,绿光柔和了许多。我踩着它的影子艰难地挪动,漫无目的,直到听见水浪拍岸的声音,绿光被吞没在浪里。
世界一片黑暗。……世界?是什么拼凑着这个世界?
我感觉到无形的黑暗在一步步侵袭过来,那势头像是要把这一无家可归的小人儿撕个粉碎。……粉碎?微不足道的尘埃只懂得随风飘飞。
我听到我的眼泪在翻滚,潮湿拍打着眼眶,水汽蒸腾出虚无。
一切,都要消散了。
“惘川水,渡往人。予无则空空无蕊,以纹则落落星辰。若水有涯兮子作浆,既吾闻兮胡不归!”
我听到歌声。“胡不归,胡不归。”是天乐?明亮的声线使我从窒息的黑暗中清醒过来,循着船吞水的声音转过身去,我看到一个片段?或是碎片?是连线?是花纹!那是一个由错综复杂的纹路连缀而成的人。形削孤立,质气清澄;扁舟一叶,踽踽独行。有血有肉,吞吐畅和。神秘而亲切和谐,单薄又肃穆庄重。氤氲着微光似又半透明的身体在青黑色的水面上投射出一道银白色的浮影。
“先生,请问您的船要到哪里去?”我该信赖他吗?
“到你想到的地方去。”声音温润。
我上了船,闻到风吹露珠的香味。他解开绳子,船飘飘忽忽离开岸边。浆从容地拨着水,所经之处,泛出一层软软的银白。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布克。”布克先生短暂地转过头来,柔软的衣领发出“娑娑”的声音。眼神刺穿我黑色的瞳孔,试探我无处遁行的空洞。
“先生的名字好特别,但是我好像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也许我从来都没有过名字,我是谁呢?谁会给我一个名字?惘川水深不见底。
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单薄,单薄到有风穿膛而过,似乎下一刻即将融入惘川,无知无觉地流入死寂。
“来到惘川的人大都没有名字。有的从出生就没有,有的被自己半途弄丢了,有的人则苦苦寻觅了一生。可是通向惘川的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走。”
“先生会给我一个名字吗?”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换你来划桨吧,这是你的惘川。”布克先生把浆递给我,在船头面对着我坐了下来。
惘川的水好重,压得我几乎摇不动浆,我拼了命地使着力气,小船无力地在水面上蠕动。我看到自己脆弱得像一滩黑水,挣扎着的双手映射着布克先生的银白。布克先生不会帮我吗?我有点想念红房子了,在那个笼子里我很快乐。醉人的油漆迷惑着糖的甜蜜,我沉浸在
动人的香气里,安逸得像一片苍白。
“你看到了我的花纹吗?”布克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游离。
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它们敦和得那么耀眼,深邃则好似辰星。横竖撇捺,象交错画;隅方圆润,联构成纹。纹路交杂,则纵横出一个隽永虚静的世界,一个光明磊落的灵魂。
“我仿佛看到了它们初生时的壮丽。寰宇破,彼纹出。天雨粟,鬼夜哭。四方平,智民生。先生的花纹就是世界!”我压抑不了自己突然的情绪波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拨动我的船桨,小船在惘川上疾驰,回首望去,水面上摇曳着一条晶莹的银带。
“哈哈哈哈!”布克先生仰面大笑,“你说我的花纹就是世界,那你认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先生的花纹太狡猾,”我仔细审视着每一条纹路,仿佛要探索一种强大的奥秘。“它们一个牵连着一个,相互帮衬,彼此遮掩,比排成行,交替为列。它们的安排太为周密,巧妙得严丝合缝。它们太神奇,神奇到华丽,华丽到炫目,炫目到让人屈服。它们告诉我它们就是世界。我屈服着看不清它们的虚假。”
“你看到了虚假,那虚假中可有真实?放慢你的浆,船疾则大风起,风重则响易沉。听不到、听不清、听不懂花纹的声音,你的浆就永远沥不干惘川之水。”
我的视线离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绮丽,闭上眼睛倾听惘川的呜咽与花纹的沉吟。
“我听到先生的花纹在描绘我的红房子。”“不对,它们还是在说谎,我的房子根本没有天窗。”惘川水激起了一阵波浪。
“真的没有吗?你曾经试着抬头看过吗?”是布克先生的声音。
我的确没有抬头看过,他们没有告诉过我应该自己抬头寻找房子的天窗。
花纹抹去了我外墙上的红漆,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好像正遭遇羽化成蝶前的蜕变。我觉得自己的眼眶中侵袭着眼泪。
“你的表情很奇怪。”
“我现在很痛苦,布克先生。生活在红漆里的我很快乐,快乐得像虚无。现在我看着它被撕去。”
“可是你在笑,笑褶诉说着解脱。”红漆消失了,我看到我的房子变得灵活起来,像是终于挣脱了一个绝艳但强硬的桎梏。那个方方正正变成了无方无圆,灵魂在墙缝里重新拼合,我的房子终于没有了形状。我笑得很痛苦,我痛苦得很自由。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你的房子涂上红漆吗?”
“他们没有跟我说过,他们也没有说我应该问。”“可是,布克先生,如果我发现我需要红漆怎么办?”我需要那个香味,只有它能让我找到自己的房子。
“在你找到自己的刷子之前,可以先借用他们的。他们总是对你笑,不是吗?”
我跟着花纹进到房子里,仍然是跟我逃离时一样的漆黑一片。天窗吹来的风带走了原本的焦灼,我看到一个自己躺在废墟上,呼吸均匀,她享受着子丑寅时的沉眠;鼾声歌颂着新生,卯时的晨曦将拨开一个崭新的黎明。
我睁开眼睛。布克先生背对着我站在船头,我看不到他身上的花纹。透过他的身体,我看到惘川水澄澈如练。
“先生,您的花纹消失了?”
“它们还在,只是你看不见了。我留给后面的人。”
“前面就要靠岸了,我们接下来到哪里去?”
“回你来的地方去。”
“可是我的房子已经没了。”
“你得回去把她唤醒。”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先生?”
“等你看见世界上所有的花纹,又看到它们消失不见的时候。”
先生的身体愈发澄净了,我不知道他消失在天上还是隐没到水里。
“有纹则万象俱见,无言则天地生根。尔惘川已净,屋椽待建,蒙昧然兮胡不归,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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