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是个比较过分的标题,但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一个儒家伦理之外的故事。
成都与新都之间,有个不大不小的天回镇。
天回镇上有个少年,名叫罗德生。
少年读书读到十五岁,还没把《四书》读完。哪天不想读书了,就出去打流跑滩,从此就加入哥老会,十几年只回家过几次。
后来,少年的父母死了,大约是被少年气死的也未可知。
少年到了三十出头,终于混出点名堂,成了本码头舵把子朱大爷的管事。罗德生成了罗五爷。
借着朱大爷的声名,罗五爷的名号水涨船高。纵横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至于天回镇,更不消说。
三十五岁的罗五爷还是光棍一个,他绝不攒老婆本。他的钱,都用来嫖。
他有句名言:“老子们出钱买淫,天公地道。”
别人劝他成家,他就说:“家有啥子味道?家就是枷!枷一套上颈项,你就休想摆脱。女人本等就是拿来玩的,只要新鲜风趣,出了钱也值得。老是守着一个老婆,已经寡味了,况且讨老婆,总是讨的好人家女儿,无非是作古正经死板板的人,那有什么意思?”
罗五爷除了打流跑滩和嫖之外,唯一可挂怀的事也只有他的表弟的终身大事了。
表弟小名狗儿,继承了父亲的兴顺号杂货铺。因为老蔡兴顺的老实,兴顺号的生意还不错,铺子在天回镇也比较可观。
狗儿较之于父亲,更是老实的过分,受人欺负,也全然不晓得报复为何物,于是人称他蔡傻子。
但是兴顺号毕竟是罗五爷的落脚处,加上他的几个弟兄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这些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
有道是傻人有傻福,蔡傻子承继父业,又有表兄罩着,兴顺号较之于父亲在时,也不曾输了一丁点气派。
又有一日,蔡傻子在新都县城时的旧同事在兴顺号吃了几杯酒,竟给这傻子做起媒来!说他有个姓邓的远方亲戚,务农人家,有个姑娘,二十岁。
务农人家的女儿配一个小镇市上杂货铺的掌柜,可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这个热心的同事果真善始善终,去向邓老夫妻说媒。老俩口在六月间一个赶集日子,起个大早,到兴顺号考察了一番。
吃饭时候,罗五爷听得风声,赶来作陪。这走惯江湖的人一开口,硬生生把蔡傻子说成了世间稀有的宝贝。再加上罗五爷走官府,进衙门,打官司,收滥帐的一干英雄事迹,和评书上的不是一模一样?
邓大爷和邓大娘听得是心花怒放,回去就把他们的女儿邓幺姐嫁给了蔡傻子。
邓幺姐虽是个乡下姑娘,心气儿却不低。坚持缠脚,脚疼的眼泪汪汪也绝不松一松裹脚布。邓大娘劝她松松,劝得急了,她反倒生气。
她爱听邻家的韩二奶奶讲成都的风土人情,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农村,嫁到成都。
不过二十岁的邓幺姐到底没能嫁到成都,还是到了天回镇,成了蔡大嫂,蔡掌柜娘。
天回镇上为这事轰动一时,谁也想不到务农人家的女儿竟是样貌出众,还有一双伶俐小脚,陪嫁还有半堂红木漆器。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天回镇上的男人们,羡慕蔡傻子羡慕得眼红。
而罗五爷还和旧日一样,闲了就到兴顺号落脚。他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里叼个烟杆儿。蔡傻子在一边咂烟,蔡大嫂陪着谈话。
蔡大嫂起初很惊奇于罗五爷的粗鲁话,但后来竟也渐渐觉得粗鲁之中也有细腻的言谈,比斯文言语更来得热气腾腾,来得有劲。
再看自己丈夫,总在一边不作声,一副呆不呆,痴不痴的样子。问他怎么不同人讲话,他总摇头:“与我不相干的,说啥子呢?”
有一天,罗五爷同蔡大嫂讲起一桩粮户被官府抓去,却冒充洋教教民嚷嚷起来唬住县官的案子。
蔡大嫂虽是个女子,却听得脸都挣红了:“你们码头兄弟那么多,天不怕地不怕!洋人炮火再凶,也就十个二十个,我们就拼一百人,也可以杀尽他呀!”
罗五爷看着她光闪闪的一双大眼,像极了小旦安安唱劫营时的样子,心里诧异于这个女子的气概,竟不像个乡下来的婆娘。
“说起来真丑!那样坏的教民,我们偏偏要害怕他……”
罗五爷的眼,无意间瞥见她粉红色的汗衣,娇艳地衬着半边雪白的胸脯。
他别开了眼去。把手里一片豆角叶子揉烂,又摘第二片。心里想着:“这婆娘!……这婆娘!……”
这一次的谈话,好像时间分外长久些。
不久,罗五爷因为一件什么事,离开天回镇。再回来时,随身带了一个叫做刘三金的妓女。
他带着兄弟们和刘三金,来兴顺号吃饭。拍着刘三金的肩头对着蔡大嫂道:
“我给你们对识一下,这是兴顺号掌柜娘蔡大嫂!这是东路上赛过多少码头的刘老三!”
蔡大嫂微微一笑。
刘三金却活泼地多,趁着罗五爷谈天的时候,去找蔡大嫂聊天。
两个女人的笑声,一直从卧室纸窗隙间漏出,不知在讲着什么好笑的事情。
过了不久,罗五爷在兄弟张占魁的提议下,设了个赌局,让刘三金使了个美人计,骗得当地一个土粮户顾天成的几百两银子。
顾天成输的一塌糊涂,又被刘三金抛弃,还挨了顿打,满身晦气的回了家。屋漏偏逢连夜雨,病妻又亡故了。
刘三金做成这桩骗局,到底有些害怕顾天成得知真相后报复,寻思离开天回镇回老家去。
罗五爷也并不留她。她直呆到将近年关,离开之前,问罗五爷:“我走了之后,你找谁呢?”
罗五爷同她调笑:“哪儿有比你更好的呢?”
刘三金说:“眼前就有一个顶好的,你难道是个瞎子?”
五爷把眼眨了眨,只不开口。
“你一定知道,但你就是不说。我给你戳穿了吧。这人就是你的亲戚蔡大嫂,是心里顶爱你的一个人!”
罗五爷好像被什么弹得跳下了床来,差点把脚下铜炉都踢翻了。
“你胡说些什么!”
那一整晚,罗五爷躺在刘三金身边,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了,出来闲逛,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兴顺号。
蔡大嫂正在烧菜,留他吃了个早饭。吃饭间,做菜的事成了他俩的谈资。
蔡大嫂说的很起劲,罗五爷每每停着筷子,看着她说。
蔡大嫂的鹅蛋脸比起两年前新嫁来时,瘦了好些。却衬的她的一双眼,更大更有光,顾盼生辉,玲珑流转。
第三天,罗五爷提了三尾大鲫鱼到兴顺号来。趁着蔡大嫂接鱼的当儿,似乎生怕她接不稳当,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吃饭间,谈到家室的事,罗五爷大发感慨,三十七岁了,还没有遇上一个好女人!
蔡大嫂几杯酒下肚,红着一张脸朝他笑到:“你要啥样的女人呢?”
他定定瞧着她:“同你一样的!”说着一只手已从桌下伸去,放在了她的大腿上。
一边的蔡傻子已经醉的两眼朦胧了。
她把他的手拉出来握着,像是认真地问他:“那,你当真爱一个人,是不是就永远不离开了?”
蔡傻子醉倒了,在一边打鼾。
外头人不知为着什么事,寻了进来。只见蔡傻子兀自睡着,桌上杯盘狼藉,罗五爷和蔡大嫂都不见。
事情是万万掩不住的。
但蔡傻子是个没有性格的过分老实人。罗五爷起初还遮掩着一些,可蔡大嫂却更放的开。
后来两人终于旁若无人,对别人的说三道四浑不在意了。
到了正月十一这天,罗歪嘴带着张占魁兄弟们和蔡大嫂去城里看花灯。
恰巧顾天成这一天也带着女儿招弟看花灯,半路逢着一个相识的王刀客。人丛中瞧见了罗五爷身边漂亮的蔡大嫂。
他并不认识蔡大嫂,只是一想到罗五爷之前身边的刘三金对他的作弄,又经不住王刀客的撺掇,又看着蔡大嫂的风流模样,就把招弟往街边一放,让她在此等着,就去人丛中挤她一挤。
罗五爷回头瞧见自己的女人被欺负了,怒瞪一双眼,劈脸就是一个耳光。
双方亮了刀子。
不过巡逻的总爷远远来了,人群一哄而散。
蔡大嫂受了这一惊后,却和罗五爷格外地好了。
蔡傻子终于知道自己的老婆不爱傻子,而爱五爷,他更卑微,更沉默了。
而之前挑事的顾天成,人群散去之后,才想起自己的招弟。
招弟已然走失。顾天成大病一场,清醒后信了洋教,被逐出祠堂,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光棍。
外面的世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义和拳兴起,专杀洋鬼子。又有红灯照,据说是义和拳的姊妹,作起法来,能降天火烧洋人的房子。
又据说北京城里,汉奸带着洋人和二毛子(信奉洋教的教民)到处杀人放火。皇太后天颜震怒,杀汉奸,还杀了几十个大员,命董福祥提兵十万,攻打使馆。
又说,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城。
但这些事,于天回镇也只是吹了一点微风,死水上微微泛着点波澜罢了。
做官的依旧做官,做生意的还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
至于酽恋着的罗五爷和蔡大嫂二人,更没有影响了。
后来,据说董福祥打了败仗。光绪帝出逃。
四川总督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人的诏旨,不到五天,三道堰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数人的大案子,上下骇然。
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不受处分,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天回镇上竟也受到影响了。
这是罗五爷等人做梦也没想到的。
他和蔡大嫂依然彼此着迷着。
他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岁?以前已是恍恍惚惚地把好时光辜负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样的想头,为啥子还要作假?为啥子不老实吃一个饱?晓得这种情味能过多久?”
蔡大嫂说:“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欢喜下子,死了也值得!”
有人说:无耻!
有人说:报应总是要来的!
罗大爷的弟兄们却说: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而之前,蔡大嫂为着罗五爷,拒绝了一个叫陆茂林的人的求爱。
报应终于来了,陆茂林去告了一状,告罗五爷参与了三道堰的大案。
这可是滔天大罪!
收到消息的罗五爷,逃跑之前,急急地来和蔡大嫂诀别。
心痛至极的他被兄弟们拉走。远远地还回头嘶声叫道:“我若死了……就给我报仇!”
失魂落魄的蔡大嫂还要往外扑去,被丈夫蔡傻子扶住了。
没一顿饭的功夫,抓人的兵涌了进来,乱吵道:“人在哪里?”
混乱中,蔡傻子被捉住,头上挨了一下,见了红。
蔡大嫂耳朵听不清声音,眼睛看不清人脸。本能地张开了口对着突然横在面前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只感觉头上,眼中,脸上,身上密密匝匝火辣辣的疼痛。她终于倒下了。
故事的最后,罗五爷亡命天涯,他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蔡大嫂回到娘家养伤。
蔡傻子那天被打得很惨,被抓进监狱。
那个光棍顾天成在三道堰事件后,又被顾家人诚惶诚恐地请回了祠堂,突然间又成了一个产业还比较丰厚的大粮户。
一日顾天成想起那个漂亮的蔡大嫂,又听闻她遭逢这场祸事。在看望了她六次之后,他突然间就问了问自己,看望她那么多次到底是凭什么,是为了什么。
于是第七次看望,顾天成对蔡大嫂的儿子说:“金娃子!你妈妈真好看!我想当你的后爹爹!”
蔡大嫂嫁给了顾天成。三媒六证,花红酒果,体体面面,热热闹闹。
嫁的前提是,蔡傻子放出来之后再嫁。
李劼人《死水微澜》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李劼人:(1891-1962),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北黄陂
民国文人的失踪者。中国现代重要的实业家、法国文学翻译家。
1919年赴法留学,归国后偏安于巴山蜀水。
在作家群中既不属“左联”,又不归延安。
新文学史中,他是一位创作上的离群索居者。在政治氛围浓厚的三十年代,坚持保留非意识文化形态化的文学。
几个长篇写活了一方文化、血脉,也写活了世俗之人挣而不脱的局限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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