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

一

姜宜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小溪边。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空一半是缥青色一半是胭脂红，太阳才刚刚落到山的背面。她环顾四周，只有河滩一大片绿莹莹的草地，在黑夜降临前笼罩着一层肉色的光。

她太贪玩了。她原本是为了给父亲采草药才出的门，可是河里那些长着透明翅膀的鱼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姜宜把采草药的事完全抛在脑后，竟专心致志地捉了大半天的鱼。

可怎么跟父亲交代呢。她边想着，边站起来懊恼地拍着身上的泥土。随便拔几根草回去必然不能糊弄过去，可是天色已晚，她也看不清那些叶子的纹路和颜色了。

若是真的抓到几条飞鱼，估计还可以将功赎罪，偏偏那飞鱼狡猾的很，你用手抓住它的身子，它便扭着身子从你指缝里钻出去，你抓得越用力，它钻得越快，只有抓住它那双透明翅膀它才没法子。姜宜年纪还小，她要抓鱼，非得使出全身力气不可，那飞鱼的翅膀扇动地极快，她甚至累得在河边睡着了。

既然如此，今天是少不了一顿挨骂了。她此刻心里倒不是怕没采草药的事，她更担心自己回去太晚，怕是会少不了挨一顿体罚。

姜家是部落里最出名的大户人家，姜宜的爹是部落的首领，他才华横溢，同时为人正直无私，对待自己的族人无不和蔼可亲。他一生建树颇多，全部的心血都花在了提高部落人民的生活水平之上。姜宜是最受疼爱的小女儿，这让她的个性有些骄傲，受不得一点委屈，谁欺负了她，她必定要加倍报复回去。但她又极敬重和崇拜自己的父亲，除了姜先生的命令，她谁的话都不听。

天空逐渐暗了下去。那时候的月亮比现在的明亮得多，但偏偏这是个月初的夜晚，月亮只有一弯，斜斜地倚在山头，像喝醉了一样望着她。姜宜急匆匆地往家赶着，一刻也不敢怠慢。

二

约莫过了几个小时，天完全黑了，可是姜宜还没找到回家的路。她急得要哭，感觉这荒郊野岭也没个谁能救她。这时候她才极为诚心地悔过了，除了这次的贪玩以外，她还几乎把从出生到现在的做过的所有错事都悔过了一遍。她一边痛哭一边赌咒发誓此生再也不欺负人，再也不嘲笑别人，只求现在能有人带她回家。

也不知是她的赌咒灵验了还是怎样，这荒野之中竟然真的走来了一个人。

“喂！”她激动地挥手。

“我在这儿！”

来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

“这么晚，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做什么？”

“我迷路了，我要回家。我姓姜，我爹是姜姓部落的首领。你可以送我回去吗？我必定让我爹好好报答你！”

那青年满脸不屑，怪笑道：“你是姜家的小姐？那我还是女娲后人呢！姜老爷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哪一个会深夜还在外面游荡？”

姜宜气的满脸通红，明亮的大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我就是姜家人！我叫姜宜！不信你带我去！我自有办法证明！”

“哎呀呀，小姑娘这么爱说谎，可实在是不好！谁不知道姜家老爷是神仙呢？神农氏的传说我也知道！姜老爷尝百草，中毒数百次而不死，这不是神仙是什么？”他把竹杖往地上一插，眼看就是不想再与姜宜闲扯，“你若真是他的女儿，你自然也是神仙咯，怎愁不能回家？”

听得此话，姜宜实在是有苦难言。外人盛传她姜家是女娲后人，她父亲更是以神农氏之名为世人所爱戴，皆说他尝尽毒药而不死必是封神了。事实却根本不是这样。

姜家举全家之力研究世间百草，整个部落人人皆尝草药，并不是只有神农氏一个人。在这过程里，许多族人因中毒而死于非命，舆论已然形成，对于草药的研究却已经骑虎难下，于是这一噩梦般的实验不得不继续下去。

倘若世人知道真相，神农氏一家必然名誉扫地，到时候变故丛生，整个部落也许会有倾覆的危险。

于是姜宜沉默了。

“你承认是骗我了吧？”青年轻蔑地笑着离开了，留下姜宜一人独自站在旷野之中。

三

前方似乎有水声。

姜宜感到脚下一片潮湿，她站在一片沼泽的边缘，或许是一个湖，她不敢往前走了。

“喂！有人吗？”她朝着前方大喊。

姜宜的声音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了。没有回声，前面或许是一片极大的空地。她走累了。

她倒退了几十步，打算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白天养足精神再赶路。或许，明天还可以在路上把父亲需要的东西找齐。她安心地闭上眼睡了。

她做了个梦。

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着。她的母亲在喂养一些雪白的大虫子，她的哥哥们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编织竹篮，他的父亲眉头紧锁地写着什么东西。她大声喊着每个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她。

又一个家仆被抬了出来，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他的眼睛还睁着，眼珠子里像是灌满了黄土一样，他路过姜宜的时候，猛地把头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瞪着她，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女娃！”

她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那个家仆带走了一般。女娃是她的小名，他又怎会知道呢？

那家仆的表情越来越狰狞，越看竟然越像自己的父亲。

“女娃！救救爹！”

她拼命摇着头，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一回头，母亲不见了，刚刚坐在那儿的父亲也不见了，她在梦里突然想着，哎呀，我的哥哥们呢，是不是也早就死了？

“女娃！救救我！”

躺在那儿的家仆眉头紧锁着，无疑便是自己的父亲了。

“爹！爹！”

姜宜尖叫起来。

“我不想死！我不想吃草药！爹！放过我吧！”

“哎呀，太迟啦！太迟啦！你永远回不了家啦！”

她猛地醒了。天还黑着，仿佛是她才闭上眼就睁开眼了。

她突然很害怕。她要回家，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朝着一个方向用尽全力跑去。怀着所有的恐惧和疑惑拼命跑着。

前方是一片汪洋大海。

四

精卫是一只毛色鲜艳的鸟。它的叫声听起来很像在喊“精卫，精卫”。

它日复一日地从山上叼来石头和树枝，想要把大海填平。

有人说，它的主人是炎帝的小女儿，因为贪玩而不慎淹死在海里，它为了报复大海而如此。

也有人说，它就是她本人的化身，她的怨气化作一只精卫，永远地寻找着自己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