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8日星期五 洛城
“我叫春夏。”
眼前的这位少女目光赤裸而坦诚,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满身的少女气息只靠一口热辣的红唇支撑。
她边把落地的衣服重新穿上,边将长而卷的黑发甩到一边,好像面对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一台机器,因此她的目光不温不火,无声无息。
“你是洛城本地人吗?”
“你知道洛城的城南有一条洛河吧,我就是那里的人。”
“你做这一行多久了?”
“这也算个行当吗?你直接说做小姐多久不就完了。”
“你多大了?”
“24了,等到七月四日,就三年了。”春夏从一款朴素的黑色手提包里掏出一瓶伏特加。
“你随身带的吗?”
“每次工作前我都会喝上一杯,这样能忘记很多事情,包括随之而来的快感和失落。”
在她的意识里,性已经变成了冷漠的工具,我以为她只是为了存活。
“你的手提包和你的伏特加一点也不相称,看起来很奇怪。”
“你看过《苏州河》吗?我和他有一天在酒店里通宵一遍一遍地看,后来我们就都喜欢这种带野牛草的伏特加了。”
听到这里我知道故事就要开始了,我有预感。但负罪感却没有消除,我觉得我是个畜生,一个以他人回忆作为取悦自己工具的畜生。
“这真是个奇怪的习惯。”
她轻蔑地笑着,斟满了一杯伏特加,嘴里问着你要来一点吗?眼神却并不看我。
她强行把酒推到我的唇边:“我奇怪吗?你不是更奇怪,花个1000买了我一晚上,却让我跟你说故事。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可以卖,但我不能卖故事,因为我没有。”
“我得了一种病,我想听别人的故事。”
“神经,如果这句话是从一个男人口里说出来的,我一定觉得他是个渣男,可你偏偏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一杯酒下肚她已经少了许多戒备:“当我推门看见你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我自己,但是更多的感觉却是这个夜晚要虚度了。”
现在春夏的脸上浮现的是妩媚的笑。
“我的男朋友觉得我有病,和我分手了。”
“有病的是他们。”春夏又把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我们就是太傻了,我们以为这是个上了床就会有结果的年代,可我们错了,我们认为珍贵的东西最后都变得一文不值。”
“你说话挺文绉绉的,一点不像个小姐。”
“你要是想听我说行话也可以,只怕会脏了你的耳朵。”
我有预感,她正在向我吐露心声,此刻我仍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失足的洛河少女。
“我在大二的时候辍学了。这就是这一场堕落之旅的开始。”
“难怪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完全是天生的小姐。”
“姑娘,你这句话说得很不尊重,但我不在意了,因为我已经不值得别人尊重,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可以搓圆捏扁的工具。”她顿了顿又说:“有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所以别轻易开始一件东西。”
“你指的是什么?”
“性。”
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多么平淡无奇。
“既然这样你可以自己逃出来啊。”
“在没有堕落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是圣母,可以拯救所有人。”
“我只是觉得……”
春夏用夹着烟的手示意我停止:“今天已经很晚了,剩下的500你明天再消费吧。”
“什么意思?”
“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有,就是没有故事。但如果可以,你用500买回我的20岁吧。明天早上九点下楼等我。”
看着她走的身影,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我开始贴近她,她的这种堕落是多少人曾经渴望却不敢的?
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我可以看到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喧嚣而安静,但就好像再也看不见春夏一样,我也看不见这城市之下的东西。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候在楼下。我用的是“候”,即使春夏骗我,我也开始期待她的出现。
左等右等没有我熟悉的那双七公分的高跟鞋,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从这种漫无边际的等待里抽离出来。
我吓了一跳,是春夏啊,但不是昨晚的那个春夏。
今天的她穿了一袭过脚踝的藏蓝色印花长裙,马尾扎得高高,外披一件流苏外套,像一个远离了人间烟火的清丽的娃娃。
她的五官我都看清了,没有那一抹红唇却更加动人,朴素的手提包也变成了文艺的布包。
“你大学的时候一定很美。”
我以为我赞美了她,会使她高兴,但她却开始伤感起来:“我竟然骗自己还可以回到20岁,我真是太傻了。”
“没关系啦,你想我现在22岁,我也会有24岁的那一天,万一我那时是个肥婆,面容衰老怎么办?我想打扮成20岁还做不到呢!”
“走吧走吧,我带你去逛逛。”
“我还没好好看过洛城呢。”
“洛城这么大,我就喜欢一个地方。”
2016年3月19日星期六 洛城
让我吃惊的是,春夏带我去的是本地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庙宇,紫禁寺。
谁能想到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喜欢接受佛的洗礼,当这两者处在同一时空,是不是很讽刺?但当我走进春夏我才觉得她才是最值得神搭救的人,而她本身也是最接近生命本真的人。
“我是个想活着就活着,不想活着就去死的人。”
坐在佛堂外面的休息亭里,春夏开始说话了。这一次我没有开摄影机,我知道她不想把故事告诉别人,而我也不愿意告诉别人。
“从楼顶跳下和用刀割腕都只有一瞬间的坠落感在那之后我要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其这样我不如一直沉沦,也许这样我明白的东西比我快乐地活着更多。我的父母从出生开始就在挣扎,同一切现实对抗,难道因为我们穷我们就理应活得偏怯吗?我就没有堕落的权利吗?你可以说我的价值观很扭曲,但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只有死了才平等。”
“这不是你开始堕落的原因吧?”我试探性地问。
“我在什么东西面前都可以很理性,但在爱情面前不可以。”春夏掏出一根烟,看了看又掷在桌子上:“20岁的我不会抽烟。我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他,在一起的第六天我们就在洛城最高的宾馆里发生了关系,那是我的第一次,后来想想真廉价。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们就站在窗前,他从后面环住我,看着外面成排点亮的路灯,车辆在道路上呼啸驶过,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在空气凝结的刹那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无法真切呼应春夏的这种感觉。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乖乖女,可是我开始夜不归宿,甚至我们在学校的很多地方都偷食禁果。那三个多月里,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欲望和沉迷的滋味,不是普通的性爱传达出的东西。我甚至可以说我渴望性,在那种感觉里,别人才会明白我的善良和纯真。”
“你的意思是,他不能吗?”
“他其实并不爱我吧。他爱的是他幻象出来的我,当他发现我缺乏安全感后,他就决定不要我了。”
“不过是一个不爱你的人,咱们没有必要把自己搭进去啊。”
“什么是爱啊?什么是爱我呀?我分不清。”
春夏的眼睛里突然多了哀伤,我好像看见了一层雾,就在她的眼睛里,那层雾挡住了眼睛背后的东西,也挡住了本来要倾泻的眼泪。
“在一起的第四个月,他就跟我提出了分手,他说我太强烈的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一开始我以为他是骗我的,他只是因为厌烦了。可是后来当我遇见更多更多的男人,我才清楚地知道,没有人愿意一直爱着飘在天空的那个女孩,我要的爱太浓烈,他给不了。”
休息亭在寺庙的外围,不远处就是可以鸟瞰全城的平地。春夏就站在那,藏青色的裙子被风吹得像一面展开的布匹,有些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她也不打理,只抬头望着天空。
她明明就在我面前啊,为什么却显得那么遥远?我努力在脑子里描绘她的样子,却只看见一双眼睛,一张嘴。我根本记不得春夏的样子,在她的背后是一群跟她一样的洛河少女,因为生活或者因为荒诞的青春而选择堕落。在这里我用的是堕落和荒诞,因为我是个俗人,我是个生活在道德准绳内的人,因此内心深处的我其实鄙视春夏,我嫉妒她的人生,那样敢于追求激情的人生。
“分手后的第一句话,他问我例假来了吗?后来,我们去医院打胎了,就像你知道的所有青春片必经的过程一样,我的青春也烂尾了。”
“后来呢?”其实就算我不问,春夏也会继续说的,我是个职业套故事的人,我知道人们都在寻求诉说,一旦开了口,便不会轻易闭上。
“从医院回来的那个下午,我们两个坐在出租车上,我坐在右边他坐在左边,中间的空隙宽得可以再塞下一个体重超标的人。我捂着我的腹部,把头重重抵在玻璃窗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们一句话都没有。”
“其实,你就是遇到了个渣男,对不对?”这样的评价其实有些苍白,我的思绪已经跳出了事情本身。
“后来我们就分开了,我不可怜我的第一次,我也不后悔分手了。只是感觉时间突然快了起来,生活却越来越慢。慢到让我不知道下一秒要做什么。”
“那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我跟别人说我好累,别人说她也一样,我跟别人说我的生活多狼狈不堪,别人说她也一样,我跟别人说我不想活了,别人说她也一样。如果大家都一样,那为什么你跟我就不一样?你能回答我吗?”春夏的情绪有些激动:“不能感同身受就说不能吧,非要说我们都一样。”
“所以你用身体在进行一场危险的精神冒险,来对抗这个世界?”
“你能懂吗?”
“能。”
“谢谢你懂我。”
“你是个浪漫的女人?”
“什么?”
“只有浪漫的女人才会为爱献身。”
“我不是为爱献身,我是在冒险,徒劳无功地进行自我的冒险。”春夏站起身,又走到佛堂里。
那是她那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看着她走进大大小小的佛堂,虔诚的姿势是一样的,双手合于胸前,一跪一叩首,她不漂亮,却面庞清澈。
2016年9月18日星期日 南京
春夏的故事其实还没说完,但那我们没有了联系,萍水相逢的我们,从那天以后就像从没见过彼此一样,带着各自的皮囊继续生活。但她所谓的徒劳无功,让我相信她知道自己的故事不会被人接受的。而喜欢造梦的人要么梦要么死。
2017年3月20日星期一 上海
憨豆,一个我只见过两次的人,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却是个极其贫穷的上海人,这一点也许与我的认知相悖,但他是个贫穷又不失尔雅的上海人。那一天,我看得出他特意收拾了一番,只因为那宽阔的身躯在撑起正装的一刹那,有些局促不安。
“这是憨豆,我要和他结婚了。”坐在我对面的浓妆艳抹的春夏笑嘻嘻地介绍道。
距离上次见面可能有一年了,却突然收到春夏的消息。
“本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可是正好你在上海,那就见一面吧,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
“当然没有,你要结婚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那我一定要来参见你的婚礼。”
“春夏说,一切从简,不让我办酒席。”憨豆委屈地笑了笑。
“憨豆,你去帮我买盒万宝路好不好?”
“好。”憨豆立刻起身,还是带着笑意,似乎这笑意是与生俱来的。
“春夏,想不到你竟然要结婚了。”憨豆走了好远,我才敢开口。
“你也想不到我会嫁给这样一个肥佬吧,长得丑还没有钱,每天晚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倒是挺开心的。”
“你别这样说。”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大学时候我的故事吗?”
我点头。其实我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但我记得春夏的故事,那是一种强烈存在的情感。
“有一天早上,我看着周边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他的生殖器。我吐了,而在那三个月里,我渴望通过用嘴含住这东西来取悦他……”
“春夏,现在别说这个。”我试图打断她。
“我们一年不见了对不对,你也能看得出我的变化,周围的人每天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提醒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肮脏我知道我下流,我知道我很贱很贱!可你们要我怎样?非要我承认我是个这样的人吗?啊?”春夏起身将桌上的物品一下扫到地上,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我和春夏是什么关系?
“你别这么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
春夏定定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着那些定定看着她的人:“看什么看?没见过站街女吗?你们都带着灵魂生活,你们是自由的,可我不一样,我没有啊。”
我拉过春夏,往门口走去,此刻我只想等待着憨豆回来,把春夏带回去。
恢复理智的春夏蹲下身蜷曲着身体:“对不起。”
我也蹲下抚摸着她的背:“我懂你的感受。”
“你能懂吗?”
“能。”
“谢谢你懂我。”
2017年3月25日星期六 上海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警局的电话:春夏被杀。凶手憨豆,指名要见我。
第二次见到憨豆,他还是那么壮硕,但他的脸上没有笑意了,隔着玻璃,他也不看我只僵硬地拿着传声电话。
“憨豆。”
“春夏死了,我掐死的。她好痛苦,她搞得我也好痛苦,她又不嫁给我了,她想要嫁给秦明。”
“秦明是谁?”
“她的老板,她的大学同学,她的初恋男友。”
我突然,有种难以言表的悲伤之感。
“她答应嫁给我的那天,她说有钱怎么了,秦明没有我好。可是你是女人啊,你知道有我好又怎么样,我没有钱啊,春夏怎么会真的嫁给我?”
“所以你杀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惊讶:“这很重要吗?”
“春夏说过,你问问题的方式好像一根冰冷的铁锹,不顾一切重重挥下去,没有情感,是冰冷的。”
我没有说话。
“你只是想听春夏的故事,可你根本不顾她的感情。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春夏就是个女孩对不对,不被世界善待的女孩,在这里她不快乐,我不想她不快乐,可我没有办法让她快乐,那就帮她解脱吧?”
我又开始回忆春夏的样子,一双眼睛,一张嘴。
2017年4月5日星期三 雨芽村
洛河镇应该有一条延伸到远方的河流吧,至少有那么一条吧!
应憨豆最后的要求,我坐今早八点二十的火车来到洛河,一路上火车的鸣笛声让我无法静心享受路旁的风景,大概是春夏来迎接我吧,带我去她生长的洛河畔。
在这里,是有一条洛河,但她并非洛河镇的母亲河,她位于洛河镇雨芽村。大规模的拆迁,大规模的迁移。无数生活垃圾被生活的愤怒冲刷到洛河里,这是条面目全非的河流,我宁愿它从未存在。
堕落人间的天使,失足的洛河少女,无处安放的灵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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