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小空间,阴森的,沉默的,咄咄逼人的空间,没有坍缩的时间,没有试探的光线,一排蚂蚁在夹层行走的声音巨大。
她抬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天顶,又举起双手,试着推开这道屏障,但这并不像推开一扇门那么简单。她继续摸索着,发现在长宽高交界的顶点,胡乱砸进了一些钉子。这些钉子,同样地,在她内心的灰暗敲出了一颗希望的火苗。那长钉穿过厚厚的木层,却仍有多余的部分。一个尖尖的钉头裸露在外,像石壁上长出的一颗芦笋。她抓着那生了锈的,弯弯曲曲铁钉的身体,使劲拽着,一些腐朽的木屑应声掉落,纷纷掉进她焦灼期望的瞳孔中。她想起戈壁刮过的大风,那时的尘埃就如同此时,那孤独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在沙漠可以喊叫,可现在,她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哭泣-那都是没用的。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它在黑暗中一无是处。她只是咬紧牙关,拼命的使那铁钉活动起来。给它向左拧一下,它便慢慢地挪动个几毫米,向右拧一下,右边也被压缩了,这样木板上慢慢腾出一个圆锥的凹陷,如果这个凹陷足够深,深到钉子脱离束缚它的羁绊的时候,她的选择也会多一些。到那时,也许一道明亮的光线将会贯穿她徒手创造的隧道。
“一道光线确实不算什么,但所有的可能将由此打开。”这是事实,是个每颗在静脉和动脉里奔跑的血液都在呐喊的事实。躺在这逼仄的狭小空间里,发出了一阵冷汗。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像战场上嘹亮的战鼓声。这是一场安静的战争,是她流血的指尖及附属的热闹的身体与一颗冷静的钉子的博弈。当然,钉子也不是很牢固,如果拽它就会活动,这让它可爱了几分。但这想法也只是转瞬即过,因为一头狮子追逐一头长颈鹿的时候,它不会花时间考虑自己的对手,它仅有的指令就是奔跑。所以,她仅有的信念就是拔下一颗钉子---钉子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倔强了,它裸露在外的部分变得摇摇晃晃。它驯服的顺着力的方向走,在四周开拓出一片空间。看起来她在这场博弈里占了上风。她咬紧牙关,仿佛是在顺着希望的天梯往上爬。而铁钉变得越来越顺手,它留下了一个稳步增加的空间。但突然毫无征兆的,她被一股惯性拉回。一声闷哼顺着骨头被她听到,铁钉断了半截--这钉子质量不算太好。
她怔住了。手里拿着这半截残躯,反复确认真是断的,是的。那手感那么新鲜,伤痕像马路一样笔直与尖锐。她躺在那里,握住断裂尖锐的残骸。氧气或许已经不太够用,呼吸开始不太顺畅。猛吸几口,只是听到大脑的嗡嗡声,意识似乎也在被黑暗吞噬。冷汗冒出了一层又一层,心中层出不穷的绝望可以爆破一个活人,却不能冲开这牢固的禁锢,这样一个翻身都困难的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开始问自己。漆黑的眼前出现三岁的妹妹阿志,她坐在她的腿上,听她唱清亮的歌谣。“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美丽像绿色的雾...”婉转的歌声中,阿志咯咯地笑着,白藕般的手脚翩翩起舞。她荡出可爱的笑纹,又荡出婴孩特有的稚气的奶香,晕染的她也非常快乐。她将阿志高高的举起,放在金色的阳光下,远处是茫茫的青山,氤氲的雾在妹妹身上绕来绕去,像极了一个从天堂莅临人间的天使。“后来呢?后来...”她的头几欲碎裂,想不出那白茫茫的后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屏住呼吸,静静的聆听。是路过的白蚁聚集在这里啃噬木料。她竟生着一种逢人的喜悦。她用钉头轻轻刮匙着木材的这一边以触碰那些生物。“你们这些土壤中的征服者啊,”她开了口,亲昵的说着,嗓音由于喑哑而时断时续。“穿过这阴郁的朽木,到我这边来,为我带来光,空气或是土壤吧,这里理应是你们的天地,与我无关。”而另一边,勇敢的劳作者们仍不知疲倦地耕耘着,也许很快,第一只到达的勇者将会带来胜利的捷报,然后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大军就会浩浩荡荡地占领这个空间。她挤出一丝苦笑。“那时,”她在幻想中伸出手,穿过那软弱的朽木,到达第一缕光明。可更也许,它们只会抵达在漫长漫长的以后,那,将会是多久?
她不由得又触摸那凹凸不平的木材,刚才铁钉的断裂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凹陷,里面还有断下的另外半截。一个活体在一片死寂中,最痛苦的并不是身体的伤痕,而是她的意识和排山倒海的绝望。她不再自信地相信逃离的必然性。四周狭窄的空间,连坐起身来都困难,她蜷了绻双腿,膝盖动一下发出咯咯的声音,小腿已经冻僵,必须活动着才能感到新血液流动的热度。空气变得浑浊,呼吸原来是那么费力的事情。她渴望新鲜的空气...四肢已经僵硬。她觉得自己奄奄一息,可大脑还是清醒着。“我可以对自己见死不救吗?”她本能的想到阿志,阿志月牙般的笑容被黑暗稀释。她摇摇头,闭上了双眼,睡去,睡去…
又一次头痛欲裂的醒来。“我在这里多久了?”她问自己。可在这里,用什么来回答这个问题。呼吸的紧绷感让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终于清醒些了。她撩开胡乱贴在脸上的发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转动自己的头,僵硬的手指和脚趾,还好,都可控。她蜷缩双腿的时候,膝盖像生脆的萝卜被掰断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想要坐起来,以手撑地支起身子,头就碰到了盖子,她就那样保持着半仰的姿态,像个昏迷的需要清抢救的病患。氧气十分地不够用了,每口呼吸都是深呼吸,氧气在这种情况下的稀缺,仿佛曾经顺畅的呼吸只是她臆造的一个梦。胸口闷。“多久?”她想着,模糊算下来,想象大概是一个白天换过一个黑夜。
“穿过这层木板,”她在黑暗中看到,是一个风朗气清的夜晚,是一个旷野的夜晚。一轮明亮爽朗的月,几颗疏落的星,还有凉爽的,香甜的空气,一阵微风吹过的时候就传来青草的味道。月光下的凤尾竹,还有月光下的妹妹,她月牙般的笑...妹妹...你怎么样了呢?寒冷的空气趁虚而入,从肢体末端侵入每一寸血脉,耐心地冰冻着。她突然抑制不住的低声啜泣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可那声音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哭泣也被迫中止了。黑暗中一望无际的平原扭曲,旋转,幻化成两个恶魔正静静地侍候在她身旁,一个是窒息,一个是寒冷,他们将等待她自然死亡。她打了一个寒战,将手里的半截不算锋利的钉头悄然抵上喉头。她无声地流着泪。
突然又一阵轻微的响动。一种轻微谨慎的节奏由地表传来,却无比清晰。什么在活动着。她默想,脑中浮现夜行的豹子脚步声与蝉声交融的静谧。她细细地听的时候,声音又再次收敛在寂静中。她莫名的惆怅,微微叹了口气。那声响再次传来,杂乱得像种骚动。“有人听到了我?”这突如其来的沟通让她大脑短了路,半晌,她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犹豫着轻轻地在木板上敲击出节奏:“哒哒—哒哒——”
骚动再次传来,那像是一阵脚步声,短促而猛烈,就像装满绿色的树被一阵急促的风吹过而相互拍打着。半晌,她听到一个发抖的嗓音:“谁...是谁?”
有人在对面。她猛吸一口气,颤抖着流下了泪水。她双手扣进了眼前的木材,指尖由于激动而微微颤动着。怎样回答呢?应该说“救救我”或者“别害怕”?正想着,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嘶吼出了类似野兽的声音。那绝非是正常人类所能发出的音节,甚至于自己也被骇住了。她想:我怎么会这样?一切都完了。心头希望的滚烫还没消下去,不祥的冰凉已经涌上来,她绝望地对自己说不。对面传来凄厉的尖叫。她顾不得许多了,拼命捶打着面前的木材。在沉闷的空气里尽量的传达自己。“我是活的,快救我,救我呀!”她呐喊着,用尽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可声音却是绵软的,像喑哑了的炮仗,像宇宙中忽现的一缕微光。她太虚弱了。
那人惨叫着飞快逃走了。她浑身冰凉,颤抖着流着泪,怎么也停不住。窒息的昏暗中,又该死的眩晕起来,耳边嗡鸣声像置身于马蜂窝中。她张张嘴想要干呕,又强行逼迫自己合上嘴,直到咬碎牙齿。一颗火苗出其不意地的亮过,又熄灭了。她发了疯般地锤凿着面前的木头。“我要出去呀!”她咬牙切齿地,像威胁着谁般地说给自己听。而此刻,白蚁大军越聚越多,它们在这块罕见的木财上忘我地吞噬,吞噬...漫天漫地的爬行。她每锤去的一拳,都有一些白蚁应声簌簌掉落,像甩在地上的泥点子。新的白蚁随即占领这块空地。她突然冷静下来。这疯狂而原始的如同密密麻麻雨点般的爬行声鞭笞在她脸上,她想:“难道我还不如它们么?”
她突然对这个环境慈悲起来,甚至是对绝望的自己。在那群白蚁中,她感到一点关于生的理直气壮。她本能地握住双手,那皮肤像块破布一样坑坑洼洼。可即使是伤口的警报,也不再重要了,她感到在这破碎的皮肤下,每个细胞都活生生的存在着。而她,有亿万个细胞。她静默地沉思了两分钟,又攥紧了身边的那半截钉子,在浓稠的黑暗中,一次一次地用力向前砸去,仿佛眼前所有的黑暗都是假象,只有她所相信的,才是真实的,它在不被看见的背后。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终于,一束弱微的光线,刺透了厚厚的阻挡,照在她血迹斑斑的衬衣上,照亮了举在手里的血迹斑斑的钉子,她看到几只白蚁晃晃后腿失足跌了进来。
孩子尖叫着跑回去。他哆哆嗦嗦的对小伙伴说,认输了,墓地里好像有村里前两天失踪的阿姊。小伙伴嗤笑他的懦弱过后又纷纷散去。可天亮时,村里的人还是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来到那个地方。他们狐疑的来,围成一个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片刚翻新过的土壤。
那里有一只仿佛种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手,它在阳光下慢慢伸展出来。人们看清那指尖攥着的一颗钉子,血顺着钉子滴下来,湮灭在土壤里。那手随即缩回去,传来笨重的敲击声,迟缓却从不间断。
人们怔怔的看着。终于,有人说:“先把她弄出来吧。”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棺木从土里掘出来,又卸了钉子。
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阳光下,用手挡着太阳,几乎睁不开眼。棕黄的肤色,筛糠般抖着的腿,像极了一具干尸。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婆婆大着胆子上前来,瞧了又瞧:“是阿志的阿姊!”
她怀里的婴孩刚刚醒来,睁眼看见眼前的怪物,吓得紧紧搂住婆婆的脖子,背过头大声嚎哭起来。婆婆说:“阿志别怕,是你阿姊呀!快看看,不认得啦?”说着说着,声音颤抖了起来,带些哭腔。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阿志圆圆的脑袋伏在婆婆肩上,细嫩的黄色头发在风中飘舞。于是她伸出手去,却猝不及防的倒下了,村民们一窝蜂地涌来。她微笑地看着晴朗的天空,多好啊,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还有谁能比她更懂得这份美丽呢?于是她在天空敞开的怀抱里,缓缓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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