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五一 栉风沐雨
1.
昨天晚上没有洗漱就直接上床睡觉了，这对于素碧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幸亏此次回家的时候，她带上了湿纸巾。母亲经常说，女人不洗漱就直接上床睡觉，那就与乞丐无异，拉里邋遢的样子算什么呢？母亲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最讲究的就是个人卫生。据她说，很多奇奇怪怪的妇科病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患上的。
就在素碧左右为难的时候，公爹突然过来了。她很奇怪，亲人们之间不互相介绍，却能够准确地知道彼此的身份，这也许就是山里人一种独有的天分吧！眼前的这个老头子，让她觉得如地陌生而又熟悉。公爹的个头矮小，走路的时候半佝偻着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让人很是心疼。
一张蜡黄的老脸，额头上到处是深深浅浅沟沟壑壑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沧桑。色素沉着的嘴唇向下耷拉着，脸上的肌肉无一例外地向下垂吊，嘴巴两侧的法令纹完整地写成了一个八字形。困顿和无奈在他的脸上毫无征兆地书写了出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穿着一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文革后期的蓝色外衣，已经有点洗得发白了。头戴一顶褪了色的鸭舌帽，脚上是满是泥泞的军绿色解放鞋。
他两边的裤脚一边卷上去，一边却放了下来，左高右低显得极为的不对称。他在腰间还斜斜地拴着一条老旧的破布带子，上面则悬挂着一大串黑糊糊脏兮兮的钥匙。
公爹看似鲁钝，却非常地知道他如花似玉的儿媳妇此刻需要什么。他拿起一个脸盆，然后去到旁边的露天水池子，用一个铝勺子舀了一大瓢水，颤巍巍地端到了素碧的面前。她心里想，终于可以好好的洗一下了，没想到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满满一脸盆里的水，是充满了混沌和杂质的水，原来混水真的是可以摸鱼的。这里面还带着泥土的黄色，让她想起了黄河。哦，母亲河的颜色就是这样的。在素碧看来这种水只能用来浇地，怎么可以用来洗脸呢？本来脸比水还干净的，如果拿这种水洗脸，说不定脸只会越洗越脏了。她看着这一大盆水，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恨不得变成了＂O＂型，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着老大老大的，她有些抓狂了。
2.
城市里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势啊？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估计都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的眼角旁还有眼屎，这怎么洗得下来呢？这怎么下得了手呢？幸亏母亲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要不然估计她会拔脚就逃的。此刻，她两眼空洞失神地看着她的公爹，眼睛里是满满的失落感。
公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老眼昏花地仿佛读懂了她眼睛里面的意思。他冲她摆了摆手，她看见的是一只关节粗大满是细纹的大手，指甲缝里还有很多黑黢黢的泥巴，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并不言语，只是继续地走到房屋的尽头，东瞅瞅西望望地四下里在寻找些什么。山里的空气实在太清冷了，他踅到旁边的石头台阶上，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然后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掀了一把鼻涕，擤完以后鼻腔里感受轻松了一大截。他的脸上紧张的神色缓了一缓，然后满意地用那肮脏的袖口，轻轻地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那件衣服估计已经好久都没有洗了，袖子口上满是黑渍。
她估摸着，公爹其实早就被这一把鼻涕堵着实在受不了。可是不巧的是又看见自己呆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心里急急地想帮一下儿媳妇，四处张罗着倒水，结果素碧却不满意，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地才能让儿媳妇舒服一点。
素碧看见这一切，恨不得把头钻进地缝里，无地自容。她此刻真的好希望杰生能够及时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指点自己如何优雅地面对这完全颠倒的一地鸡毛。可是那个没心肝的，却在隔壁扯着鼾声憨睡，就像她昨天晚上上厕所时，隔壁的那两头懒猪一个状态。
就在素碧和公爹两个一脸尴尬的时候，满面笑容的大妹突然从天而降。＂大嫂早上好！＂她是多么伶俐的人呀！她在外面多少做过一段时间的工，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一声脆生生地问候让素碧觉得她很有礼貌，也就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焦灼的心情。
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迅疾地走到公爹的旁边，甜甜地问道：＂老汉儿，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公爹看到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又伸出脏脏的大手，冲着素碧面前的脸盆一指。大妹定了定神，＂哦＂了一声，然后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出来一大团亮晶晶的类似于石头样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给素碧看。
哇！好漂亮的矿石啊！素碧看见这个透明而又微黄的石头，不由得惊叹道。＂这是明矾＂，大妹介绍道，＂它可以用来澄清脸盆里的水！＂哦哦，原来这个漂亮的石头，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途。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妹随即就把它扔进了脸盆里，然后姑嫂两人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观察，这盆浑浊的水是如何由浊到清的。
这一下激发了素碧的好奇心，也顾不上什么洗不洗脸了。等到水完全变清澈之后，她觉得好不容易终于可以洗上清水了，如果用洗面奶那可就太浪费了，算了就免了吧！反正山里的空气好，也没有什么灰尘。
不过这水真的是好凉哦！大妹介绍道：＂大嫂，我们这里还没有通水，镇上倒是都通了！＂＂哦，那这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们以前用的是井里面的水，夏天的时候井水可甜了！不过后来井里面也打不出什么水来了，这个是用蓄水池接的雨水。＂大妹继续慢慢地说。＂如果再挖一口井，不知道又要走多少的山路呢！＂
＂什么？雨水？＂＂是啊！就是雨水呢！＂大妹自豪地说。她只读书到了初中，没有毕业就出门闯荡到江苏的一家工厂打工，现在已经是当地一个工厂的负责人了，学历要比素碧少几个台阶。那又如何呢？她适应困境的能力显然要比素碧要强大得多。
素碧真是佩服山里人丰富的想象力，她记得以前在学校学习地理的时候，老师曾经讲过的大气之间水循环的过程。没想到这些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却运用得如此地娴熟自如，实践得如此到位。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击垮这些农村人顽强的生存信心。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真的是其乐无穷。
3.
素碧感慨万千地看着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翠的大山，想起母亲当年在这里工作的日子。时间过去已经快二十多年了，不知道她当年是克服了多少令人难以想像的困难，领略了多少行走的艰辛，才对这里的生活有如此独特的体验。只知道母亲曾经对她说，站在山顶上眼看着对面的山近在咫尺，仿佛只有一路之遥。但是如果要靠走路，估计要走两到三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
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两条腿硬走。所以现在母亲的两条腿，就像大象的腿一般粗壮有力，脚背更是宽得吓人，一般的鞋根本就穿不进去。怪不得母亲喜欢穿布鞋，布鞋柔软透气伸缩性强，做人也应该像布鞋一样能屈能伸。
她想起了未出阁之前，母亲曾经跟她讲过的一个故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中午，母亲正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睡午觉，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谁呀？＂外面的人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固执地敲着门。母亲赶紧来下床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不是大人，竟然是一个小娃娃。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衣服，脸上还带有锅巴烟子之类的脏东西，鼻子下面挂有两条清鼻涕，鞋子不知怎么回事硬是跑掉了一只，气喘吁吁地催促着：＂阿姨阿姨！快快快！到我家去，我妈要生了！＂
＂你家大人呢？＂
＂我爸爸在另外一座山上！来不及了！我妈没有办法，只好差我来卫生院！＂
天哪！年纪小小就担此重任。
母亲第一个反应就是产妇即将分娩临盆，情况紧急人命关天啊！她二话没说，背着急救包，带了一点简单的衣物，就跟着那小男孩匆匆地走了。
他们一大一小，沿路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翻完一大山的时候，母亲问那个孩子：＂你家到了吗？＂
＂没有！＂孩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紧接着又翻过一座大山。两个人像急行军似的，走了一天一夜。
黎明时分，母亲接着又问：＂你家快到了吗？＂
＂还没呢！＂那孩子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了。
＂反正已经走到一半了，又不能折回去，继续走吧！＂母亲这样安慰自己道。他们走在一条又一条的羊肠小道上，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知道机械地向前迈步，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她是奋发向上的知识青年，而且颇有责任感，不可能见死不救。
走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一直积极赶路的母亲，发现那男娃娃竟然定住了脚，站在山头上左望右望，止步不前了！原来他们两个居然走错了方向，迷路了！深山老林里面长期有雾，有时候分辨不清，一时半会看走眼也是很正常的，大人有时候都不能幸免，更何况孩子呢？
母亲说，我的苍天呐！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恨不得都要哭了，但是没有时间哭啊！哭，也没有用啊！只有往前走哩！于是乎，两个人又重新折回到原来的路口，走上了另外一条羊肠小道。起码多走了半天的路而徒劳无功。看着那小男孩笃定而又惊喜的眼神，母亲知道总算是找对了方向。
4.
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三天才终于找到小男孩的家里。等到母亲赶到的时候，胎儿的头都快露出来了，而产妇早已经是宫缩乏力而疲惫不堪。精疲力尽的母亲只得强打精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胎儿接生出来。由于产道憋闷过久，胎儿出现了心衰的症状，心跳太弱，搞得不好是要夭折的。那母亲赶过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没有办法，只得用襁褓包裹住婴儿，在烈火熊熊的火盆旁边坐了两天两夜，火盆里的火必须燃着，是一直不能熄灭的，模拟现代产房的温箱。小男孩的父亲，万分忐忑地从另外一个山窝窝十万火急地赶回家，目睹了自己的妻子哭天抢地的惨状，以为自己的孩子躲不过即将夭亡的厄运，满心的痛苦更是无处释放，只得不眠不休默默地给火盆添柴。路途遥远，妻儿两个生死未卜，要多揪心有多揪心！
此时产妇的身体极度虚弱，母亲连忙冲了一大茶缸子的红糖水让她喝下，然后把婴儿抱在自己的怀里，用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让孩子的心脏慢慢复苏。两天之后，这个孩子终于活了过来。如果母亲再来晚一步，估计娘俩都没命了。半个月之后，母亲的单身宿舍门口堆满了红薯和土豆，堆得就像小山一样高，差点连门都打不开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能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表示心中的感激之情。
＂不知道在这三天的时间里，那坚韧的妇人遭受了多少痛彻肝肠的折磨。＂素碧还依稀记得母亲在叙述完之后，那脸上平淡至极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一桩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她从内心里真的敬佩母亲，能拥有如此宽宏大量的胸怀和舍我其谁的慈悲。
素碧一回头，看见公爹正悠闲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水烟。那练达的眼神里仿佛在诉说着这经年累月的大山里，曾经发生过的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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