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Siegfried”

沈从文以自己作品中的美好人物给儿子们命名，龙朱和虎雏；瓦格纳的儿子亦与Ring Cycle中第三联剧“Siegfried”的主人公同名。Siegfried不止少年英雄，且元气沛然，如果真有酒神一样的人物，非他莫属。看完“Siegfried”，直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感。

“Siegfried”紧接“Die Walküre”，Sieglinde生下Siegmund的遗腹子Siegfried后死去，Siegfried被尼伯龙根侏儒米梅养大。米梅想利用Siegfried杀死看守宝藏和尼伯龙根指环的巨人化身的大蛇，然后再杀死Siegfried，自己独占指环和宝藏。第一幕如果可以用中文起个名字，似乎鲁迅的《铸剑》很合适。米梅一心想为Siegfried铸一把剑，可是每次铸好的剑到了Siegfried手中就会被他折断。米梅知道Sieglinde留下的断诺通剑如果可以重铸，必威力无比，但多次尝试均告失败。米梅和Siegfried的对话很有意思，满腹算计的米梅，一再强调自己对Siegfried的爱与养育之恩；Siegfried的反应也很有意思：对米梅厌恶至极。不被谎言绑架，看起来容易，深入到一些文化中看，就会发现所谓美德，有些不过是谎言的沃土，被绑架过了一生的，比比皆是。这里有一场米梅和沃坦的对话，他们互问了三个问题，沃坦的三答解释了尼伯龙根指环的来龙去脉，米梅的三答围绕着Siegfried和诺通剑的来历，也衔接了第二联剧“Die Walküre”的情节，最后沃坦告诉米梅：只有无所畏惧的人才能重铸诺通剑。接下来就是Siegfried打造诺通剑的过程，这里的音乐和Siegfried的唱段强壮有力，元气满满，Siegfried根本不屑于跟米梅学铸剑，而是按自己的心意，将断剑锉成碎屑，打造出一把全新的诺通剑。Siegfried在造剑，米梅在熬制预备害死Siegfried的毒药。宝剑出鞘，谁与争锋，第一幕终。

第二幕主题是杀蛇。米梅骗Siegfried去一个地方学会畏惧，将Siegfried引到大蛇守卫的指环和宝藏所在处。第二幕太精彩，在大蛇栖息处，Siegfried不仅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听到了小鸟的歌唱。他试图做笛子来模仿小鸟，都不成功，最后吹起了号角。这次看的“Siegfried”是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版本，大都会以前版本的宣传画就是用Siegfried吹号角的图片。英雄少年，死亡危险在前，浑不在意，只要和小鸟一同歌唱。最终Siegfried用诺通剑杀死大蛇，得到指环。他对那些宝藏毫不挂怀，统治世界的尼伯龙根指环也不过随随便便戴在手上。米梅多年的算计终于要实现了，却不知Siegfried染了大蛇的血，一切真相在Siegfried面前已无可遁形。米梅想害Siegfried不成，反被Siegfried所杀。这时的Siegfried，是天下最富有财富和权柄之人，就是沃坦，对指环和宝藏也觊觎已久。可他并不在乎这些，他渴望一个良伴，一生中最可亲近的良伴。随小鸟的指引，他去找被熊熊大火环绕的沉睡于岩石之上的女武神。

杀蛇并不是毫无畏惧的Siegfried英雄的巅峰，第三幕才是。第三幕看起来是与女武神的相会，实际容量远不止此。最惊心动魄的，先是沃坦和智慧女神的对话。沃坦唤醒沉睡的智慧女神，也就是女武神的母亲，沃坦曾经的情人。沃坦求助于智慧女神的指引，智慧女神说：“我在沉睡之时进入梦境，我在梦境中冥想我的思想，掌管智慧。当我沉睡时，诺恩三女神醒着，她们虔诚地将我所知，编织成绳结和网。你为什么不问诺恩三女神呢？”沃坦回：“诺恩三女神在世间的束缚下编织智慧，但她们既不能改变也不能扭转任何事情。”接下来沃坦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如何阻止滚滚时间之轮的转动？第二个：神如何克服忧虑？上一部“Die Walküre”中的沃坦生杀予夺，无坚不摧，这两个问题里隐含着神界的败落，预示着下一部“诸神的黄昏”的结局。这场对话堪与古希腊对话集媲美，智慧，命运，爱情，权力，辩证思考，以及关于未来不灭的预言。接下来是Siegfried与沃坦的对决，Siegfried的英雄，并不在于杀蛇和获得统治天下的指环，而在于他直接戳破沃坦的强大。他用诺通剑击断象征沃坦权力的长矛。就在Siegfried出生前，这矛击断了诺通剑，使他的父亲Siegmund命丧当场。打败沃坦的，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眼前的剑，都来自他自己。就像智慧女神问沃坦的：我留下智勇双全的女儿，在我沉睡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问她？能救赎沃坦的，也来自他自己，但也是他让女武神沉睡不起。醒来的沉睡的，活着的死去的，都来自自身，编织成了自己的结局。这是不是像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最终Siegfried唤醒女武神，并义无反顾爱上她。女武神尽管也爱Siegfried，但她要保留女武神之所是，也要保留Siegfried之所是。她说：“你在溪水中看见你的影像了吗？你可因此感到快乐？如果你搅动溪水，让它起波澜，溪水清澈的水面就会流散，你就看不到你的影像了，只有那水波还在摇曳！因此也不要打动我，不要令我变得暗淡！我眼神中永恒的光芒会让你幸福地微笑，快乐而欢愉的勇士，Siegfried，绽放光芒的少年！我爱你，但是请你离开我，不要毁灭你自己！”Siegfried的回答是这样：“清澈的溪水在我面前波浪起伏，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她身上。那欢乐起伏的波浪，她打破了我的影像。那我就燃烧自己，在潮水中冷却灼热的火焰，我自己正如我所是的那样跳进溪水，她的波浪，已将我幸福地吞噬。在潮水中平息我的渴望！”真爱情里有真勇气，即便改变我之所是，亦勇往直前，没有怨悔。

“Siegfried”像人的青年时代，一切未知，又一切无惧。即使全世界在手上，亦不以为意，仍然向自己要去的方向努力追寻。被挑战鼓舞，为爱舍身。眼里没有权威，亦不容谎言，只想看真实世界。最最重要的，是可以随时欢歌起舞，生死不计。英雄不是不败不死，只是无惧无悔。这不是传说中故事，而是每个人都经历的某段人生。

看瓦格纳歌剧和做记录，都忍不住全身心沉浸其中。这世上真的有火种，点燃和照亮平凡人的心，让人在困苦中望见美好和真理，迈步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