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Tristan und Isolde”

本想中规中矩做一份歌剧笔记，到笔下就走了样儿，现在几乎成了瓦格纳歌剧的记录。有人说歌剧是视觉和听觉的艺术，到瓦格纳手里，每次都能直击灵魂。似“Die Walküre”结尾的熊熊之火，一下子照亮内心的角角落落，让人为之颤栗。杰作好像永远是这样，他不是一点点走过来，春风化雨，而是像巍峨高山，霍然矗立在面前，人只能仰望，只能将一生的悲喜奉上，以回应他的壮阔和庄严。

前天大都会播放了瓦格纳的第三部剧“Tristan und Isolde”，这部剧在音乐史上的意义很多文章都做过分析，说是划时代的作品亦非过誉。作为音乐的门外汉，我只能看到音乐在自己身上激起的反应，却完全不知何以达到。

“Tristan und Isolde”来自于西方古老爱情故事。瓦格纳的歌剧基本来自于人们熟悉的故事或传说，不知道怎样就在单线条的故事中放进了听不尽、说不出的种种隐喻。歌剧分三幕，第一幕在船上。爱尔兰公主Isolde在Tristan的护送下，准备到Cornwall和马克王完婚。这一幕从叙述的视角看是倒叙。之前Tristan在战场上杀死了Isolde的未婚夫，受伤后被Isolde发现，Isolde本想杀他为未婚夫报仇，但当Tristan望向她的时候，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剑，治好了他的伤。其后爱尔兰王为Isolde比武招亲，Tristan代表马克王，打败所有对手，使Isolde成为马克王的新娘。Isolde上船时即心怀死志，在船即将到岸前，激Tristan一见，想用母亲给的毒药，使两人同归于尽。为未婚夫报仇，自己也不要由于爱尔兰的政治地位在婚姻中受辱。Isolde的侍女为救主人，偷偷将毒药换成了情药。Isolde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让Tristan喝下情药，自己喝下其余。第一幕的结尾真是动人心魄。情药喝尽，音乐延绵往回，这一生里凡是恋爱过的人可能都能识得那个感觉，喜悦，缠绵，渴望，依恋……这边厢两人心绪缭乱，船已到岸。外界的喧哗扰攘和两人为爱情而颤栗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故事刚刚开头，正有千言万语，却已经是分离的结局。

第二幕在宫廷的后花园。马克王要夜间狩猎，其实是有人告密说Tristan和Isolde有染，马克王假意出行，是想印证二人是否真的背叛了自己。马克王走后，侍女劝Isolde小心，当晚不要和Tristan约会，让警示Tristan不要来的火把一直燃着。Isolde不肯，亲自熄灭火把。Tristan来了，这里的二重唱说是千古绝唱亦不为过。爱而不能拥有，两人之间隔着永恒的白天，属于他们的只有沉沉黑夜。爱与死亡，是人生两座至高山峰，爱到极致，便想合二者于一。相爱似乎是现世的，对Tristan和Isolde来说，却是走向永恒之路径。二人在爱里没有分隔，死亡也不能让两人分开。“Tristan und Isolde”，不是简单的“我和你”，而是永恒连结，就像Isolde唱的，如果“Tristan”单独死去，这个连结就不存在了，所以，死也要在一起。这不是誓言，更像陈述事实。在这样的生死印证里，两人都有深沉的平静和喜悦。此生相遇，携手共赴生死场，知道身畔之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心意相同，这是何等的幸运和生之喜悦啊！就在二人沉浸之时，马克王带人返回。马克王没有责难和愤怒，只是深深的伤心，说Tristan是所有值得信任的人中最可信任的，如果Tristan也可背叛，什么又叫作信任。世上的理念和各种情感就是如此碰撞的，可歌可泣、见证生之意义的爱情，另一面也可叫背叛。Tristan的唱段真的让人心折，他将失去继承人的地位，也要返回儿时的乡土，他只是问Isolde，要不要随自己一起？这时的两人并无慌乱，反而平静地认定，你走，我必相从。真正的爱从来这样子，无责难，有安稳，稳稳的爱，稳稳的内心。Tristan被马克王手下人刺伤，第二幕终。

第三幕在Tristan的故乡，伤重濒死的Tristan等Isolde的船靠岸。这里很长的独唱，不是因即将到来的死亡焦灼，而是为心爱人的迟来而焦灼。没有你，生与死都不安稳。Isolde终于到来，Tristan在爱人怀中安然逝去。这世上有一种关联，叫“Tristan und Isolde”，Isolde最后的唱段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安详。生死一起，此外无他。

看完“Tristan und Isolde”，人如同被洗过一般。听不得别的音乐，耳边低回的、嘹亮的，都是恢弘的管弦之声，故事荡气回肠，音乐也荡气回肠。

也许此生，谁都有这样的绝唱，只是世事淹阻，人们慢慢忘了所来处与所去处。瓦格纳用一个故事，把世事洗去。每次看瓦格纳的歌剧，从未觉得他是在说理想，而是说客观，他只是吹去浮尘，让真相显露出来。这一切世上原有，只是我们经过几世轮回，把它忘了。就像黛玉为宝玉流泪，却从不知这是自己的神瑛侍者。瓦格纳的力量在于总能让人轻易认出神瑛侍者的样子来。

不知道能否有幸现场看一次瓦格纳歌剧。看歌剧常有唏嘘之感，现在看过的三部瓦格纳作品，均是上世纪80-90年代的演出。瓦格纳歌剧的难演遐迩闻名，这部“Tristan und Isolde”在完成后相当长的时间无法排演成功，几乎成为不能上演的歌剧的代名词。不能群贤毕至，就没有“Tristan und Isolde”。

一生真的太短了，很多美好来不及看，时间就转瞬而逝。艺术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难所之一。在一部剧里的流连，有时竟胜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