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没有海

也许每个人的回忆里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或者他会耗尽你一生的热情和幻想，然而，你却始终无法靠近。

于我而言，你，张春乐，就是这样的存在。

2014年8月25日      星期一            小雨

乐乐，我一直愿意这样叫你。

乐乐，今天我在西安，一个有着许多许多种小吃的古都。

早上起床，天就阴沉沉的，乌压压地压在人的头上。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不得不从院子里挪到了大厅里。

说是来旅游，我却懒懒的，哪里也不想去，窝在青旅里，看着年轻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尽管我也很年轻。

我知道，我的心已经无法装作年轻了。因为每想起你一次，我的心就会疼一次。这么多年了，它早已经伤痕累累，我还怎么年轻呢。我冲着空气轻轻地笑了笑，看向窗外。

雨丝落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不一会，泥地就湿漉漉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那个你说你不想上学的早上，也是这样脏兮兮的泥地。

刚过完年，出了初五，雪就开始慢慢融化了。雪初落下时，是极美的。而融化时，却是极丑的。积雪里慢慢流出雪水，溶进泥地，冻了一整个冬天的硬邦邦的泥地松动起来，慢慢变软变松，如同慢慢走向松弛的人类的皮肤，都是稀软，脏乱，弥漫着一种苍白衰颓的气息。一只破旧的棉鞋被泥地牢牢地粘着，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旁边有两串脚印，一串是穿着鞋留下的，一串是光着脚留下的。

我顺着脚印找到你家，却只能从窗户里看到你哭泣的脸，你哭了很久很久，最后告诉我：小凡，我不想上学了！我去不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手里拿着你丢在泥地里的棉鞋，上面糊满了泥糊糊。寒风吹过，湿泥巴渐渐干了，我用手指甲一点一点地把干掉的泥巴块抠掉，把棉鞋拍干净，递给你。

从窗户里接过棉鞋的是你的大弟弟，他拍着手叫：张乐春，臭婆娘，找老公，不要脸。然后把棉鞋狠狠地扔在你身上。你没有躲闪，呆滞地站在那里，任他在身上推来搡去。

你的小弟弟，已经偷偷跑到另一边窗户边，大声地叫着你的爸爸，说是你又不给他们好好辅导功课了。

“你是当姐姐的！怎么当的！让你给他们说说题，你就是这样吊儿郎当！”你爸爸叫骂着回来了。

“快走！小凡，小心我爸！”你叮嘱我，然后从窗户旁边消失了。

我悄悄地蹲在窗户下，听着你爸爸的责骂声和木棍落在你身上的声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武林高手，冲进去把你爸爸打倒。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那片脏脏的雪泥交加的路上，泥巴糊了我一腿，我却感觉不到难受，耳朵却清晰地听到邻居的三姑六婆们在议论：张家的姑娘真是可怜！遇上这样的老子！儿子是亲生的，女儿就不是吗？！这么大了还打！那会拽着往家里走，跟拖死猪一样拖回去的！鞋都拽掉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乐乐，那一天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你了，你也不去上学了。

我能理解你，你不上学了，就再也不用给那两个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的弟弟辅导作业了。

乐乐，我终于忍不住走进了雨里，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粘上一脚的泥。

乐乐，我多想跟你一起，漫步在西安的雨里，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开心地跟你说：看，人长大了，有力气了，泥地都不会欺负你了！

2015年8月25日    星期二      小雨

乐乐，我一直愿意这样叫你。

乐乐，今天我在兰州，一个沿着黄河而建的城市。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你的时候，总是会下雨。

兰州今天下雨了，我不顾客栈老板的阻拦，依然撑着伞出了门。

先看到的是黄河，我们的母亲河，我们无数次在课本上、电视上看到过的黄河，今天我亲眼看到了。她平静地奔流着，河水果然是土黄色的。看上去像我们下黄庄前面的那条大河，不过，你见到黄河一眼，你就知道，绝对不一样。黄河有着平静而下的不容忽视的力量。点点雨水落入河面，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啊，我们的额母亲河，她宽容平静，强悍且充满力量，多么像我们想成为的那种人啊。

乐乐，我多想带着你来看看黄河啊，我们一人一瓶黄河啤酒，坐在黄河边上，吹着风，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多好啊。

可是，你居然要结婚了。你才初中毕业不到一年啊。你爸说你是自私自利，不想辅导两个弟弟才故意不上学的，既然是这样，也别在家里浪费粮食，反正迟早是别人家里的人。他给你找的是我们镇上有名的泼皮混混，就因为那混混家里有关系，将来可以让你两个弟弟去县里的重点初中上学。

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气到想杀人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过是高中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回想起这些事，不怕你笑我，我就想哭，为你，也为我自己。

从你不上学的时候开始，我想快快长大，练成绝世武功，保护你，带你去看这世间所有风景。

现在，我长大了，却依然没有练成绝世武功，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看了黄河，走了中山桥，逛了张掖夜市，喝了牛奶鸡蛋醪糟，吃了牛肉面。

乐乐，你知道的，我看的每一眼异乡的风景，喝的每一口异乡的水，吃的每一口异乡的饭，都和你有关。

因为，你在我心里，从未离开。

2016年8月25日    星期四      小雨

乐乐，我一直愿意这样叫你。

乐乐，今天我在西宁，一个时刻刮着凛冽凉风的高原城市。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闯入了这个高原上的城市，感觉处处都透着神奇。我把她和兰州有一些分不清楚。她们都是一样的平静大气不拘小节。我时常会弄混，到底我在哪里？

今天我去看了东关的大清真寺。总是坐错车，倒了很多次车，半路上，又下起雨来。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又想起你来了。

可能是我高估了西宁的温度，雨落下来，倒是罢了，夹杂着风，着实让人难受。我如同一片倔强的不愿离开枝头的黄叶，瑟瑟地抖动着。你一定也很冷吧？听说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老二竟然还有先天性心脏病。你一个人带着他奔走于西安郑州的各大医院，终于为孩子做了手术。      命运真是不公平，就像一场雨落下来，有的人安然坐在檐下，有的人从容地打开雨伞，有的人开着车绝尘而去，还要溅路人一身泥水。而有的人，像我们，没有伞还衣着单薄又不得不在雨里奔走。

我们一无所有，除了不停奔走的勇气。

我并没有气馁，穿过风雨，还是到了大清真寺。

寺庙的色彩非常漂亮，充满童话感。可能是因为下雨，人并不多，门口只有一名阿拉伯留学生在和门卫大爷聊天。见我过去，大爷挥手让我进去，叮嘱不要进礼拜堂，可以在院子里看看。礼拜堂的门全都敞开着，站在院子里也看得一清二楚，花纹繁复的地砖，高大雄伟的穹顶，除了“漂亮”，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

我们附近据说有一所寺庙，前几年被拆掉了。你总说，要是那个寺庙在的话，我们也可以进去看看啊。

乐乐，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去看了很多寺庙，还有教堂。我拜了许多神佛，让他们保佑你，平安喜乐。可能我太贪心了吧，我还许愿，想和你一起去这些地方，一起去还愿。

乐乐，你听到我的愿望了吗？

2017年8月25日        星期五          小雨夹雪

乐乐，我一直愿意这样叫你。

乐乐，今天我在青海湖，一个你一直感到好奇的地方。

我们初中的时候学地理，地理书上写着：位于青海省境内的青海湖是我国最大的咸水湖。

你笑了起来，你说：真好玩呀，青海湖，到底是海还是湖呢？

我被你问蒙了，你看着我说：小凡，我长大了要去青海湖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海！

阳光透过玻璃窗，给你的脸镀了一层金光。我也开心地看着你说：我跟你一起去，去看看青海湖到底有没有海。

你知道的，我往西北跑了很多次，从西安到兰州再到西宁，曾经无数次靠近青海湖，却始终没有真正到达。

我想和你一起来看青海湖。

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不想背叛你，自己来看。

可我不忍心再对你提出要求了。生活已经对你如此刻薄，我不愿意再雪上加霜。

虽然有补贴，但你小儿子的病还是花了不少钱。你老公又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竟然又陷进了赌博，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总不能天天让人堵在门口，一家人房子卖了给他填了窟窿。他却又出了新的幺蛾子，说是他的一个狐朋狗友看上了你，让你给他生个儿子。他拿你当什么？！可你又有什么办法，他天天在家打你打孩子，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放过。只有初中毕业的你能怎么办？

警察能怎么办？这些事情，只能调解。他又很会钻法律的空子。娘家人？你的小弟弟还在县城上重点初中，当然不会为你出头。

你成为了全村人都知道的公开的二奶，在自己丈夫的威逼下，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你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那个老板兑现了承诺，把手里讨债讨来的毛坯房给了你一套。你们全家搬进了毛坯房，好歹不用掏房租了。你使劲地哀求那个老板，让你看几天孩子。那个老板居然同意了，同意你把孩子养到两岁。你日日夜夜地抱着孩子，不愿意和他错过一分钟，因为你知道，他过完两岁生日，就再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身材细瘦皮肤黝黑的女孩，表情麻木地抱着怀里的孩子，坐在逼仄杂乱地客厅里，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在地上乱跑。

这就是你的生活。乐乐，你知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有多痛吗？

我回去找过你，要带你走。

我说，我虽然还是没有练成绝世武功，成为武林高手，但我愿意带你离开，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你拒绝了我，你说，你的生活就像是那片泥地，谁走进来都会粘上两脚泥，要么出不去，要么就算出去了，也会粘上一身泥糊。

你让我再也不要去找你，你害怕你丈夫知道我来找你，会来敲诈我。

你再也不见我。

我失去了跟你所有的联系。

当年无话不谈的我们，我只能从别人口中知道你的近况。

我们之间只有青海湖了。我背叛了我们的约定，自己来到了青海湖。

青海湖很大很大，湖水是蓝绿色的。靠近岸边的地方是略显浑浊的浅绿，越到湖心，水色越蓝，有的地方还是绿色的。

我想去尝尝湖水，看看是不是咸的。我从公路边出发，孤独地走着，青海湖吹来的风裹胁着我，让我举步维艰，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就这样走了许久，每一次抬头望去，都觉得湖水就在不远处，却每次都走不到湖边。经历了许多次“希望——失望——希望”的循环后，我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又累又委屈。

乐乐，这比我们的未来还让人难过，最起码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们没有未来。

而青海湖呢？每一次，给了人希望，却又无情地从你手中抽走，这种残忍，击溃了我，我瘫倒在沙地上，尽管不远处就是青海湖，我却再也不敢起身，我害怕了，乐乐。

我每次想起你的时候，就会下雨。

青海湖的雨，说来就来。雨中居然还夹杂着小雪粒，掺在风中，抽打在我的脸上，我却毫无感觉。

乐乐，今夜我不关心青海湖，我只想你。

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小雨

乐乐，我一直愿意这样叫你。

乐乐，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张春乐，再见。

再见，张春乐。

哦，对了，乐乐，忘了告诉你：

青海湖没有海。青海湖本来就是一片海，一片青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