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玉树琼枝作烟萝

【短篇】玉树琼枝作烟萝

1.婚嫁

早春，庭院的梨花一夜之间簌簌地开了，凉风透进窗棂里，漾着满室馥香。

我自榻上下来，轻坐在雕花铜镜前淡扫娥眉，粉扑香腮，点绛朱唇，琉璃梳一梳梳到尾。

指尖捻着几缕黑丝轻轻滑落。终是忍不住想起那日，笙管铜鼓声声震天，花红喜娘满心欢喜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可时恩你看，如今我既没与你白发齐眉，也没予你儿孙满堂。这时光太短，回忆又太长。

而你已离我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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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时恩

有公公在门外细声细气地道，奴才给贤妃娘娘请安。推了门来，白玉盘里香香脆脆的，便是我平日最爱的八宝千层糕。

他垂着头，瞧见我时眼底闪过惧怕又垂涎的神色依然一览无余。我挥挥手，谴他出去。

我知他惧怕的，也是他垂涎的，皆因我这不朽容颜。

三十年前，我刚及笄，面颊粉嫩，十指莹白，却披麻带孝，跪坐在灵堂前守夜；三十年后，我宝髻瑶簪，绫罗珠翠，环佩叮咚，已贵为圣上的贤妃娘娘——而我的模样，却始终停留在当年。

当年，便是时恩收留了我。

他来给爹娘上香，一个人静默良久，转身欲走时又顿了步子瞅向我。他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那样仰起酸疼的脖子，尚还噙着泪的双眼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中看见一张清俊淡然的脸。我见过许多比他还要琼眉俊俏的公子哥，可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深似瀚海的目光。

那么深那么深的海水呀，里面若是有爱，该能激起怎样的漩涡回流？

像是扑腾了几生几世的心，当即就安定了。我凝视他，复低下头，轻言轻语地答，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小女子宁烟萝。

后来说起这一幕，我时常问时恩，为何要收留我。

他眉梢淡定，缱绻目光却似藏着隐隐痛楚，伸手抚摸我的柔软长发，丫头，若你爹娘当年没在那个雪夜救我，恐怕今日我早已不在人世。

关于雪夜的诸多细节，他并未告我知。我不甘心地追问，真的仅仅如此吗？

他便答，仅仅如此。

时恩是端木王府的乐师，却有自己独立的楼阁庭院，应了王爷之允，他将我安置在二楼临湖的西厢。

这比普通乐师还要特殊的待遇只因他卓越出群的琴技。每当王府盛宴，他必要抚一把光韵流转的瑶琴，端坐乐工间，轻指拨弦。

但闻那琴声——

到高处如高山流水，飞泉激瀑，低又若平湖秋月，珠落玉盘，铮铮琴音丝丝入耳，百转千回。我趴在楼阁廊栏上，听他宛如千丈之外的云霄中飘传下凡的人间仙乐，唇角含笑。

云钰丫鬟来整理房间时絮叨，烟萝姑娘您知道么？时恩公子从前可是皇宫的御用乐师呢，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皇上，差点贬为庶民，我们家王爷爱才心切，好说歹说才将他留到府中。

我问，是么。她又说，烟萝姑娘，你长得这样好看，和时恩公子真的很配呢。

我望向碧波渺渺的湖心，看涟漪微漾下鱼儿轻摆身姿，长久。

这不是龙凤配。我早看出，他心里已装了另一位女子。

时恩他，不爱我。

但这有什么要紧，如今，和他在一起的是我，尚有大把时间，可与他共船渡，最后，或许还能共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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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赏灯

翌月便是上元节，时恩得闲，牵我的手道，丫头，咱们上街赏灯去。手心贴手心，我心生无限欢喜。

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灯火阑珊，集市上人群潮涌，热闹非凡。时恩带我在人群里穿梭，观灯猜谜，笑靥竟是从未见过的灿烂。路遇一家胭脂铺，他转头装作仔细打量我，感慨说，我家烟萝又长一岁了！我答那是自然，他便眉眼藏不住的揶揄之色，哟哟，是大姑娘了，那些胭脂水粉也该学着使使了。

说罢，他携我掀了帘子进去。

姑娘，请将你这最上等的胭脂……

说话间抬了头，时恩看台前只略施粉黛肤白如玉的女子，便光电火石地怔住，然后他猛然清醒般抓住她的手，唤，珠暇，可是你？

我万没想到变数来得这样快。

半是惊惶半是错愕地看那女子惊叫着推开时恩，眼神俨然当他是不懂礼数的登徒子。时恩委屈，急急申辩，珠暇，我是时恩啊！

公子您认错人了吧？我不叫什么珠暇，我是苏凝香。

纵然他犹疑，甚至临出门前频频回头张望，那女子冷冷的表情好似果真不是时恩口里的珠暇。

没了继续赏灯的兴致，未名湖畔的凉亭前，时恩神情黯然。我坐在堤岸边，赤裸着脚踝伸进湖水里，有鱼儿嬉戏游戈，柔软尾鳍扫过，一阵轻痒酥麻。

就是这夜，我听说了一桩十二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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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珠暇

时恩说，十二年前，珠暇与他青梅竹马，是付员外家的独生女。也是如我一般的及笄之年，因想念在宫廷任御用乐师的他，甘愿做为秀女被选入宫。

时恩说，珠暇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却因不会讨媚，未得皇上宠幸，更倍受后宫其他嫔妃排挤。好在两人偶尔能共奏天乐，于花园池边喂赏鲤鱼，久了，宫廷里自然有流言蜚语传开来。

纵是自身不爱的妃子，也容不得其他人与之靠近。皇上愠怒，欲责时恩为庶民，向来欣赏时恩琴技的端木王请求不如将他送予王爷府，也好断了与珠暇的千丝万缕，皇上略一沉吟，顺水推舟应允了。

时恩说，珠暇是那样单纯又决然的女子，若不是因他千里迢迢进宫，断不会在偌大的皇宫里一步步把自己逼为笼中鸟。

见不到时恩，又不得出宫，此生已了无所求，当日夜半，珠暇跑到花园池边，跳水自缢。

皇上恨珠暇丢尽他颜面，命下人将她的尸体丢到某处草草埋葬。而时恩至今也不知，珠暇的坟，究竟在哪。

没人敢告诉他。

那年冬至亦是珠暇的生辰，整个京城下起了从未有过的大雪。时恩喝得酩酊大罪，想起她，心便疼如刀搅。他走得悲戚，跌一步，摔倒在齐膝深的皑皑厚雪中。

后来被赶集归家的爹娘救起。

那时，你是故意想死掉的吧?我问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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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苏凝香

时恩开始给我带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回来，满满摆了一桌。我知他去会胭脂铺的苏凝香。

这样优异纯良的男子，天下到底没有哪个女人舍不得不爱。

一个人无事可做时，我常常泡在玫瑰花池里，让袅袅香气弥漫全身。我像一尾鱼儿在水里自由沉湎。

我早预知将来，所以当时恩告诉我他要迎娶苏凝香时我丝毫没觉得诧异。

倒是时恩略有奇怪，丫头，你似乎并不为我高兴？

我扬眉淡笑，你爱珠暇到底是因为她的样貌还是灵魂呢？

你不懂，她或许只是失忆……

时恩的眼神躲闪不定，他不愿意深究，哪怕他自欺欺人教自己相信她是珠暇。

那么时恩，你有没有一点……曾爱上过我？

时恩语塞，这怎么可能，烟萝，我一直视你为小妹。你看我大你十来岁。

他断然摇头的姿势就如他的身影一般，悄然消失在门廊边。我却笑了。我低低地说，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我的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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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鲤鱼精

新婚夜，苏凝香在闺房里满脸娇羞地等待喜娘来替她更衣，却无端端觉得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我自空中浮下，右手捻指一弹，她便自动飞入壁橱里。

披上了新嫁衣，喜娘推门而入。成日里做媒事，自不会好生注意姑娘有什么变化。

小姐真是好福气，这时恩公子可是有才华的很呢，当年还是皇宫的御用乐师，啧啧……

照例是几句讨喜的话，喜娘替我梳妆，镜子里的女子，凤冠霞帔，翡翠珠冠，倾城倾国。

大红花轿微微摇晃，帘外铜锣开道，鼓乐齐鸣，我的心也被震得咚咚响。

我想我的时恩，此时是不是端坐在挂大红绸花的白马上，顾目流盼地朝向喜轿的方向？

然而途中却还是出了岔子。

那柄贴满黄符的木剑斜射进布帘时我心里一禀。轿夫猝不及防地被搅乱了步子，整条队伍大乱，我听见时恩朗声质问，这道士怎么回事？抢亲还是捣乱？快帮忙拿下！

之后便是一阵刀剑撞击。我的帘子陡然被人掀开，来人迅疾抓起我的手将我扔抛出去。

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我重重摔倒在地，大红喜帕也飞至一旁。

时恩认出我，惊异的表情无以复加。尽管如此，他仍然下了马来，俯身扶起我。

众人对那道士之举义愤填膺，那人却不含糊，向大家抱了拳，接着一字一句道，公子，老道游历江湖多少年，绝不会认错！你可千万不要上当，这女子不是什么良家小姐，而是一条鲤鱼精！

此言一出，众人有质疑的，有嗤笑的，褒贬不一。

我这有面照妖镜，一照便知。

定是我刚才对凝香施法被这道士发现妖气。我摇着头，求助地看向时恩，身子竟然瑟瑟发抖。

时恩的眉头紧锁。见那道士朝我走来，挡在我身前拦住。

今日我大喜，你从中搅乱已最是不吉，又诽谤我妻为妖精，我为何还要忍你放肆？！

时恩到底是文人，即便口舌了得，也不及对方一指点得不能动弹。

金色光芒铺天盖地兜罩下来。

我像任何一个妖精一样在照妖镜前凄厉尖叫，最后蜷缩着身子抖成一团。

可是镜面里，宁烟萝仍然是宁烟萝，并没有什么鲤鱼精。

老道士疑惑地收了镜，一把抓住瘫软的我，凌空飞起。

我回头看时恩，却看不分明他眼里层层叠叠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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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宁烟萝

对不起时恩，我未曾与你说，我才是珠暇。

那夜，我跳入池中自缢，魂飞魄散之时冥冥望见有只金鲤鱼游向我。她摇头摆尾，我竟能听懂她的话。

她说珠暇，我是这花园池里的小鲤鱼精，只有三百年修为。她说她谢我时常喂养之恩，也不忍见我们如此阴阳相隔，这三百年修为全渡给我。只是我尸身已坏，不得已，还是灵体模样的我飞入镇上寻找可寄托之体。

本想寻个平常女子，却偏巧遇见幼时的烟萝。

彼时烟萝得了不名怪疾，全身烧烫，意识渐失，我转身欲走时听见她爹娘在旁垂泪痛哭，转念还是对着她俯下身去。

从此我便成了宁烟萝。

若我离去，烟萝必死。如此多年，我甚至忘却自己还有个名字唤，珠暇。

直至重又遇见你。

我本来想，就这样也未曾不好，做为烟萝，让你再度爱上我便是。可我却没算准珠暇在你心里的分量。

你看这世间就有这么巧的事。那名为苏凝香的女子，竟与我一般模样。于是便有了这诸多闹剧。

我是真不知，我一心喜欢你，想要成为你的结发妻子，为何，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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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道士说

我死也不肯离开烟萝的身体，废了我所有法力的老道士没辄，劝我，早投胎的话，何事非得弄到如此境地。再说即便我不捉你，日后你也会知晓，一日日看着你心上人老去，自己却始终停留在十五岁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滋味。

我骂老道士，不用你管！我死了没事，可你生生害死一条人命。

起初还能僵持，到了后来，我恹恹一息，整日休睡。

然后一连三天，老道士没有回来。

来的是时恩。

他将我从山洞中抱起，迷糊间闻见他的体香，我竟从未有过的安定。

时恩。

嗯？

时恩，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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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时恩已经不知所踪。

后来我才知，他为了救我，去恳求端木王爷。王爷却说寻一平常女子动用大批士兵有违不妥，于是索性将我认作义女。

这样才得以最短时间内在郊外木绳桥边的山洞里找到我。

我问王爷时恩去了哪里。他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我在当初时恩收留我的楼阁里等了三年又三年。

梨花纷谢，他终是没有回。

七年后，蓄谋已久的番中武偃王领兵造反，势如破竹，使皇被杀，建立偃王朝。同日，王府也被千名士兵围攻，端木王爷被虏。

那年轻将领是武偃王的二儿子，见到我，色眼迷离。我倚在二层阁楼轻轻浅浅地笑，说，王爷乃我义父，若你放过他一家，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否则，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考虑权衡，似是觉得王爷年纪已大，再难有什么做为，那二王子点头爽快应允。

我走出朱红漆门的时候听闻王爷突声喊我烟萝。

王爷说，好女儿，爹没白疼你。不要怪爹隐瞒你，时恩在抱你回来那天，踩到残破木桥上的朽木，不慎摔跌下去……他心甘做你的垫背，头部撞到河流下的大石……

我双眼朦胧，再不能言，亦无法听下去。全身抖得厉害。

想起最初那日，时恩一双深若瀚海的眼眸看着我，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扑腾着几生几世的心答，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小女子宁烟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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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转世

很多真相自此再无从述说。

可时恩，我却等着，等着有朝一日邂逅你的转世，我保存所有记忆，彼时我一定认出你，而你，唤我珠暇，唤我烟萝，唤我亲爱，我亦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