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分田到户，我和伯父家共分得一头黄公牛。该公牛正值壮年，膘肥体壮，黑褐色的皮毛铮亮顺滑，长着一对直尖尖的朝天犄角，背脖上一坨峰子肉，走路时左右傲娇地一耸一耸，在众牛群中，分外醒目。据说分牛现场，很多农户对这头高如马的大公牛不咋地，（母牛能产仔，效益看得见）吸着长烟斗的伯父说：“你们不要我们要。”
我们给它起了个豪横的名字：马帝。
平时，是耳背的祖母去放养它，一天介被投诉，不是踩踏了别人的田地，就是偷吃别人的庄稼，整个儿不省心。
周末或者假期，放牛的任务就落到我们几兄弟的身上。我特别喜欢领这个任务，不仅因为这份工单纯，完全不像和父母下田地干活这么繁琐，更重要的，是它能带给我一份自豪感。
我们村有四个门楼，以门楼为单位划分生产队，那时我们咸宁门生产队的牛群中，就马帝是种牛，妻妾成群的它，走在进山的路上，时常昂起高傲的头，伸长着脖子对着天空嘶吼一声，横扫之下，众牛群们走得安心自在，它俨然一保护神的存在。
生产队解散后，各家各户分了牛，虽然小部份人家根据自家的安排调整了时间，但大体的“建制”还在。之前被祖母投诉的现象，很少发生在我身上一一后来才想通了：原来祖母是按自己的时间放养，剥夺了马帝“王”的权利，它自然不会省心。
一次赶牛进山途中，队伍正在悠哉前行，忽地，马帝竖起耳朵，前蹄往后使劲刨土，尿液飞溅，铜铃大眼圆睁，仰头大吼……这时，永宁门的公牛大黄正向它逼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牛娃们把母牛群斜赶了过去，剩下两头公牛在阵地上对峙。
彼此凶凶，四目相对，尾翘臀张，在原地上来回几圈虚张声势间，不知哪个屁孩打了个飞石，正中永宁门大黄的角，霎时间，疑被挑衅了的大黄双角一冲，马帝迎头一击，四只角乒乓做响。几乎啃着地的双雄，保持着身子如弯弓状的进攻姿势，一来一去几个回合间，难分伯仲。突地，马帝趁大黄发力时灵巧一闪，用尖角从侧面挑穿了对方的颈皮，吃了亏的对手落荒而逃，马帝并不追赶，只向天怒吼两声，宣泄胜利。
别看马帝在牛群中是“伟丈夫”，但在耙田犁地时，总爱偷懒耍滑。我看主要是父亲太爱惜宠溺，老是虚扬着鞭儿佯喝几声，不肯落鞭，在一边的母亲就嗔他说：你就惯着吧……
暑期放牛分两段，一大早太阳爬上东岭不久，我们就往山里赶，到了山里，露珠也干了，据说牛儿吃多了露草，容易拉稀。中午前把牛赶回来，栓在咸宁门的古榕下，群牛可以在树荫下气定神闲地反刍，便溺，孩子们或上树摘榕果儿，或在地上捡，即便明知地上尘泥带着尿骚味儿，只要去古井边过一下水，一捧儿的果儿就着凉水就往嘴里送。避过炎酷后的下午，继续把牛往山里赶。分早上和下午放牛，这是农闲时的做法。
农忙时，只是中午一段把牛赶进山，然后人回来干活，下午的某个时间，吃饱了的牛就会聚到一个叫“绿洁”的大草坪上。看着吃得一肚滚圆的牛儿趁着夕阳悠悠地回走，心里老高兴了。伙伴亥云最恼他的牛在回时拉便，嘴里一个劲地抱怨：又没那么饱了！
有时，因牛有任务，就会牵着它在田埂路散养。没能见到子民的马帝，老会闹脾气。一次我用棍子去捅它大腿根的寄生虫时，就被它不怀好意地飞一脚蹄回来一一差点被它害了。
大雨的寒冬里，就烧了放了盐的热泔水，外加几把稻草做它的餐食，让它圈在牛栏享用即可。过年时，甚至给些茶油炸出来的糍粑给它吃，老辈说，可以驱虫儿。
其实我最喜欢冬天放牛，大伙把牛赶到目的地后，就会去烧上一堆火，一边烤，一边听老辈讲些稀里古怪的事儿。有时还会跟他们卷起大炮筒（生烟），装模作样地吸上几口。碰到雨天，就把场地移到背雨的岩石下，或是跑进岩洞里。冬暖夏凉的岩洞，不用生火照样温和如春，在里边躺着，或是打牌赌火柴，感觉是和牛儿在不同的世界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往昔威风凛凛的马帝皮毛渐渐褪去往日的光泽，走路不再带风。后来被别的公牛战败后，黯然失去了王者的宝座。心有不甘的它，只能远远地看着它的旧日臣民，发出落寂的独吼。
一次照例在山口的绿草坪等它，竟久久不见它的身影。我颓丧着回了家，第二天一早，耳背的祖母带着我进山去找它，翻过了一道道岭坡，带哭腔的我喊哑了嗓子，才在邻村山界边的地发现了身带伤痕的它，一时悲喜交加。祖母边赶边对着马帝骂：你这死妞儿（不知祖母为何如此称呼它）！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上，当祖母提着草料和热盐水去牛栏时，大叫一声：这死妞怎么啦！当我们赶到，发现洒了一地的盐水边上，马帝已僵卧在牛栏里。只是墙边的犁耙，似乎还在诉说着昨日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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