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是小文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小文对桥的熟悉,就像对自己身体的熟悉,它的每一个纹路,每一块石头,小文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她没上学的年纪,这里是她和伙伴们玩耍的场地,一定程度上,这座桥承载了她的童年。
十年过去了,桥身破旧,却依旧坚挺,它像一个饱经风雨的战士矗立在江的两岸,守护着小文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从大人们的口中,小文从未听到关于这座桥的往事,它建于何时?叫什么名字?又何时翻新?没有人关心,似乎它的存在是理所当然,是天然而成。走在桥上的人,大都步履匆匆,少有散步的悠闲,更无驻足远望的闲情,他们似乎忘记了,又或者假装看不到,桥下面滋养了这座城市的一湾江水。
小文每次过桥的时候,都会站在桥上凭栏远望,那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迷蒙的远山,江水缓缓向前,蜿蜒至城市的边缘,消失在远山雾影之间,江面上吹来的风夹杂着一阵阵咸咸的味道,比起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汗臭味和家里绵绵不断的烟味,这种形成于自然的味道简直就是一种奢侈。
这天放学后,小文在桥上贪婪地呼吸着江风。该回家了,她睁开眼睛,准备向前走,目光掠过前方,有什么东西靠在桥栏上,她感到好奇,走向前蹲下来看,是一束花,花束之间插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女儿,妈妈想你。小文不明所以,这束鲜花为什么被放在这里?是被人丢弃的?还是暂时放在这里的?花瓣有些枯萎,似乎放在这里有些时候了,小文盯着卡片上的字凝想,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望了望她在桥上的位置,知道了花的由来,她的心情一下子坠到江底。
小文望着江面,微风拂过,吹起层层鱼鳞般的波澜。
一年前的夏天,妈妈骑电动车载小文放学,那天微风和煦,夕阳很美,天边被斜阳染透的云层,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从云层的缝隙里,迸射出亮澄澄的光。快要到桥头的时候,小文看见桥中间的位置,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这些人都看向桥栏杆的方向,平常时候不会有人在桥上驻足,因为这里对人们来说毫无留恋之处,它只是一段不得不走的必经之路。小文认为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妈妈把电动车开到桥上人群驻足的位置,这时候人还不多,透过人们脖间的缝隙,小文看见桥栏杆的外面站着一个少女。她穿着白色T恤,浅蓝色校服裤,纤细的身体伫立在栏杆外面,双臂展开挽着桥的石栏杆,乌黑的长发披散开,随着微风轻盈摆动。她背对着人群,面向远方,似乎在凝视夕阳,从小文的位置看过去,她的身躯嵌在远处橙黄的夕阳中,她觉得那少女和远方的景色融为一体,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周围的人群吵吵嚷嚷,指指点点。小文觉察到,少女打算自杀,小文心里惊慌起来,她不敢想象这个少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小文只在视频里看见过消防员拯救自杀者,隔着屏幕,那种死亡的恐惧,已经把她吓得不知所措,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些自杀的人怎么会有勇气结束生命。看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想着她要做的事,她有些眩晕。
“妈,她是不是要自杀呀?”
“是呀,她好像要跳下去,唉,这孩子真傻,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她是不是有什么很难过的事,一时想不开?”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想不开?她再难还能有大人难吗?你看我和你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生意,中午才收摊,下午又要准备好第二天的食材,又要供你上学,又要伺候你吃喝,哪有一天是闲着的,一个孩子,好好读书就行了,哪有那么多难事啊,我看呀,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矫情…”
小文不想再听她妈妈说下去,在她和爸爸的眼里,孩子是不应该有心事的,情感的波澜在他们眼里只是孩子耍的脾气。
“妈,你别这么说,有可能她有抑郁症,得了抑郁症的人很痛苦,而且这种病很不容易治疗,病人的情绪很容易走向极端,会有自杀倾向。”
“抑郁症不就是抑郁了嘛?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就要自杀呢?唉。现在的孩子啊…”
小文觉得自己没办法和妈妈沟通。
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人群逐渐围成一个半圆形,后面的人像潮水一般向前挤,小文差点从妈妈的后座上摔下来。小文狠狠地扫视那些人,那些男女的脖子伸得很长,下巴使劲的往上抬,头左摇右晃地想从众多脑袋间给视线找一个最佳位置,仿佛一只只木偶被无形的手提着晃来晃去。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满足的神情,像好奇,更像是期待,能在现实中看到新闻里才能看到的事,对人们来说是难得的。小文和妈妈被挤在人群靠前的位置,可以看到栏杆外的女孩。妈妈的脖子,也伸出来很长。
“这女孩这么年轻,怎么想不开啊?”
“你们猜她多大年纪啊?”
“我看差不多十七八岁吧,没穿校服,看不大出来。”
“我猜也就十五六岁,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唉,别猜那个了,她到底跳不跳啊?都站了半天了。有没有人报警啊?”
“你还盼着她跳,她跳下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没有啦,没有啦”
“已经有人报警了,刚才我看见有人打了110,喂,小姑娘,千万别跳啊,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别和自己的命过不去呀!”
没有人向前,人群和女孩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小文对这种围观感到厌恶,她想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报警电话已经有人打了,她想劝劝栏杆外的女孩,可她不敢走过去,她想让这群乌鸦闭嘴,却无法开口,她内心的怒火早已燃烧了人群,却恨自己不能用行动表现出来。她挣扎、羞愧,像一个做错了事的人,急切地想逃离这里,仿佛所有的人都看出了她的尴尬。
“妈,我们走吧,这种事有什么好看的,警察一会儿就来了。”
“好,我们走,唉,人太多了,我们出不去呀!”
妈妈的车没有动,脖子还在努力向前伸着。
半圆形已经扩散到了桥面中间,最外围处,有一个青年被过路车的喇叭驱赶到别的位置,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他努力想从不同位置挤进人群,却被人群一再挤出来,他第三次想挤进去,被一个中年男人推了出去。
“你挤什么挤呀?这里没有你的位置看不到吗?”
“外面没有位置了,我往里面挪挪怎么了?这地方是你家的吗?你们能看凭什么我不能看?”
“谁说你不能看?这位置你没看见有人站着吗?你不懂先来后到吗?你还满肚子歪理!你出去!”
中年男人再推了青年一把,青年也急了,双手推了上去,和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青年一只手扯着中年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像抡大锤一样砸在他的头上,中年男人两只手压着青年的脖子和头,右脚踹在青年身上。打了一会儿,两人累了,僵持起来,中年男人突然用力,把青年摔在地上,青年扯着中年男人的衣领不放,把中年男人也拉倒在地。他压在青年身上,两个人灰头土脸地抱在一起。
这时候,半圆形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两个人吸引,大家逐渐散开,自由组合,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圆形,包围了躺在地上的两人。相比那边的一动不动,这边的热闹显然更精彩。有的人上前劝架,拉了好久也拉不开,两个人像舍不得分开的恋人一样死死抱在一起,有人在人群里拍摄视频,还有几个学生在喊加油。
人群转移后,看少女跳江的人少了,没有人再关注那个把命悬在江边的人,少女微微转过脸看向打架的方向,小文看见,那是一张写满了绝望的脸。小文对妈妈说:
“妈,我们走吧,这里已经交通堵塞了,别再看热闹了。”
“好,我们走吧。”
妈妈转过车头,绕过围观人群,往家的方向开,她意犹未尽,回头看那少女,小文不确定妈妈是否希望她跳下去。
开出没多久,后面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
“啊…她跳下去啦,她跳下去啦!”
小文的心像被重锤闷了一下,全身的血液瞬时涌上脑袋,她感到脸发热,她不敢相信少女真的跳了下去。妈妈停下车,两个人回头望向人群,圆形立刻散开,人群争先恐后地扑向栏杆。桥的另一端,一辆警车疾驰而来,一个女人飞快地从车里出来,钻进人群里。
妈妈的车停了片刻,被后面的车赶着向前走,小文望着后面的人群,一点点模糊,一点点变小,黑黢黢的,像一团蠕动的虫,直到过了桥,再看不见那地方。小文回过头,双手捂着脸,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又觉得好像都是她的错,围观的人群很可恨,可她并没有认为自己不可恨,众人的冷漠和自己的沉默,对于她来说,都是罪。
少女的妈妈来到这里,放下花,站在她女儿跳下去的地方,放眼望去,眼中尽是无限的悔恨和遗憾。小文想象着,而且很肯定,少女的妈妈一定很爱她,就像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爱一样。
为什么还要选择结束生命?小文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她终究会懂,但不是现在;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懂,就像那个少女的悲欢。
小文的视线移向更远的地方,天边的夕阳缓缓挪到桥上,橙黄色的光芒覆盖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天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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