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南青山县有个翠岭乡,乡长刘金侠,因为牙齿早脱,安了一口大金牙,人们都叫他刘金牙。
盛夏的一个傍晚,在乡大院的梧桐树下,刘金牙和一伙乡干部,每人拿着两个馒头,围着一盆炒豆角,一边吃晚饭,一边谈论着县里最近决定的并乡之事。而秘书小柴,刚刚迷上了县电视台新开办的观众点播节目,抬腕看时间已到,便把筷子一扔,一头钻进了会议室。
谁料,当小柴迫不及待地把那台25英寸大彩电打开后,荧屏上既没有露出他最崇拜的歌星,也没有飘出令他陶醉的歌声,却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奠”字,占据了整个荧屏,随之喇叭里播出了令人悲痛和压抑的哀乐……小柴一下子愣在了电视机前。
哀乐飞到院子里,梧桐树下一片哗然。
“听,准又是个大干部去世了!”“对,肯定是。”
“啊?那咱快去看看是谁?”
大家都撂下筷子,说着叫着蜂拥进了会议室。不看则罢,一看全部傻了眼。哀乐已经反复播了几遍,荧屏上依然只有一个“奠”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显示,大家一直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呢?究竟是谁逝世了呢
哀乐播完第五遍时,那个硕大的奠”字下面,终于出现了两行小字:
阚书记
惊悉令尊大人不幸逝世,我们表示最深切的哀悼。请你节哀,保重身体。
你的八名挚友
大家先是一怔,继而议论纷纷。一个小小书记的爹死了,也值得放哀乐?”
“这又不是国家规定,这是点播的嘛!只需有人出钱,什么都给放。”“哼,拍马屁的也真能别出心裁金“你往后看吧,稀奇事多着呐!”“唉,今天真他妈的晦气!”小柴骂了声,扫兴地刚要起身关掉电视,荧屏上突然换了镜头—“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
哗——”小柴转怒为喜,乐得拍起了巴掌其他人对流行歌曲不大感冒,又纷纷回到梧桐树下,继续晚餐。然而那位坐在小柴后面,向来厌恶流行歌曲的乡长刘金牙,动也没动,两眼盯着电视,脑细胞在迅速地活跃着:“阚书记?哪个阚书记呢?……看这阵势,想必是县委副书记阚世泰了。
想到这里,刘金牙疾步奔出会议室,戳了一下仍在低头吃饭的副乡长何明印,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何明印莫名其妙地望着刘金牙问道。刘金牙把何明印摁在沙发上,小声细语道:“刚才电视上的情况,看见了吗?”
“看见了。怎么了?”
“阚书记的老爹死了,咱们应该马上去呀!”
“哪个阚书记?”何明印愣了愣,接着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阚世泰?
“对,前一段就听说他爹得了癌症。现在看来,肯定无疑!”
“那……是应该马上去阚家岙一趟……”何明印不愧是刘金牙的副手,心有灵犀,立即明白了刘金牙的意思。
我看咱们这样……”刘金牙咬住何明印的耳朵。悄悄地嘀咕了一阵。
且说,青山县根据上级的指示,最近决定并乡,就是把全县原有的28个乡镇,合并为14个乡镇。这样一来,原来的28个乡镇长,显然要裁减,至于更多的副乡长,则更需要重新安排了。所以,刘金牙与何明印昨天就私下商量,打算往主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阚世泰家里跑一跑,争取保住原来的乌纱帽。但是,两人商量来,商量去,苦于和阚书记非亲非故,又无什么私交,只是平时开会时见面打个招呼,故而未能成行。然而刚才看了电视,一下子把人称“赛诸葛”的刘金牙给提醒了。
“真是天赐良机,咱们立即去给阚书记的老爹吊个孝,然后再厚厚地上份礼钱,何愁事情不成呢?”刘金牙似乎已经稳操胜券,心花怒放地大笑起来。
何明印又悄悄问刘金牙:“你看咱们每人上多少礼钱呢?”
刘金牙想了想,说:“要舍得下本,一次把劲使足,别那么不腥不淡的。我看……咱俩每人上两千块,少不少?”
“可以了。”何明印说罢面露难色,“只是我身边没有哇。”
“哎—”刘金牙早就构思好了,宽慰何明印道,“上阚家岙路过我家石板坪,先到我家去取嘛。”
“那好,兵贵神速,别让人家抢在咱的前头!”
两人说毕,立即行动。刘金牙抬腿奔到院里,高喊司机小马赶快发车,不料事不凑巧,刚从会议室出来的小柴告诉他:小马母亲得了急病,今天下午开车回家送母亲住院还没回来。这怎么办呢?到阚家岙还有30多里,骑行车绝对不行。刘金牙心里骂了声小马,一眼瞅见院里那辆刚买来的工具车,心想自己多少也懂点,亲自干吧!他扯了何明印一把,两人钻进了工具车,“轰轰”几声,窜出了乡大院。
此时,天色已全黑了下来,工具车在崎岖凹凸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着。坐在驾驶室右边的何明印,提心吊胆地一再嘱咐刘金牙:“稍稍慢点,乡长如果蹿到山沟里,咱们可就……”刘金牙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操纵着方向盘,满不在乎地答道:“放心吧咱又不是没玩过这玩意儿。”说罢又加快一档,工具车在山路上蹦了起来。
夜幕渐渐降临,刘金牙要打开车灯,可不知什么原因,车灯怎么也打不开。但刘金牙跑官心切,索性瞎开起来,跑着跑着,只听“噗”的一声,马达突然熄了火。“他妈的,越急越出岔子!”刘金牙重新发动;连手拧带脚踩,连弄了几十下,急得满头大汗,马达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何明印也是急得不得了,但对汽车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想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刚一打开车门,不由连连叫苦:“糟了糟了,开到水里了!”
原来,这段路面很低洼,不知谁浇地跑了水,形成一个很深的水坑,刘金牙“盲人骑瞎马 ,一家伙开到了水坑里,积水漫住了汽车的排气管口,怎能不熄火呢?
刘金牙本要喊人推车,怎奈不是在乡里,四周黑黝黝一片,连个人毛儿也没有!怎么办呢?只得身体力行了。两人挽起裤管,跳进水中,直到累得浑身流水,精疲力尽,总算把车推出水坑,继续前行。
两人到了石板坪,刘金牙让何明印在门口看车,自己回家取了钱,临出门才想起车上没有灯,便向妻子要手电,谁知妻子告诉他,他爹夜里去东岗上浇玉米,早把手电带走了。刘金牙一听,心里好不窝火,心想今天怎么如此不顺呢?悻悻地“哼”了一声跳上汽车,狠狠关住车门,气急败坏地继续瞎开猛开。
一路之苦自不必说,快半夜时,两人终于到了阚家岙。一进村口,果然见前面的大街上搭着灵棚,明灯闪烁,刘金牙顿时来了精神,兴奋地对何明印说:“虽然受点苦累,也不枉此行啊!”
“对对,值得值得!”
车子停在了灵棚前,两人下了车,几个管事的忙上前迎接。刘金牙问:“这是不是阚书记要埋葬父亲?
正是正是。”其中一个好像是主事的人说道,“你们二位从哪儿来的?”
刘金牙回答:“我们从翠岭乡来,是阚书记的下属。”
那伙人听了不禁一愣,未待开口,刘金牙又很抱歉地解释道:“我们知道得很晚,来得仓促,也没顾上买花圈,就让我们先吊孝吧。”说着推了何明印一把。两人进了灵棚,毕恭毕敬地并肩站在那个老人的遗像前,很虔诚地鞠了三个躬,转身又问道:“礼账在哪儿呢?”
主事人朝旁边的电杆下努努嘴,只见电灯下有个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戴眼镜的后生。刘金牙急忙走到桌子前,掏出四千元钱,递了上去:“请记上:翠岭乡刘金侠、何明印,每人礼钱各两千。”
管礼账的后生把四千元钱锁进抽屉,很惊诧地盯着刘金牙与何明印,寻思这两人究竟和书记什么关系呢?居然上了这么厚重的礼金!有心想问,又觉不妥。这时又听刘金牙问主事人“让我们和阚书记见个面好吗?”
可以可以。”主事人连连应承,随即到了灵棚后面,把一身素装的孝子领了出来。
哪料,刘金牙与何明印上前一看大惊失色,立时成了洋鬼子看京剧—彻底傻了眼!这个孝子才20多岁,哪里是县委阚书记呀!
你…你是……阚……书记?”刘金牙的舌头都硬了。
“我就是阚书记。”孝子望望两人,有些纳闷儿,你们是哪儿的呢?主事人指着孝子,对刘金牙说“他就是阚书记。怎么,不相信?”
你就是……是……书记?县县委的阚书记?”何明印也结巴了。
孝子闻听勉强讪笑了下,说:“我不是县委的阚书记,我是唢呐班的阚书记。”
“什么?唢呐班还有书记?”刘金牙彻底懵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连灵棚下的灯泡也晃悠起来。
孝子又讪笑了下,解释道:“我不是当书记,是叫书记。”
“对,他姓阚,名字叫书记,阚、书、记!”主事人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明。“……坏菜了!彻底坏菜了”刘金牙醒过神来,慌不择词,“我们原以为是县委阚书记的爹死了,闹了半天…”说着走到账桌前,对管账的说,“我们的吊孝算白搭了,快把礼钱退给我们吧。”
这时候,那些管事的帮忙的都看出了个子丑寅卯,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说:“想退礼钱?做梦去吧”那个讲:“礼钱哪有退的?如果上错了,就算二位给俺书记兄弟的赞助吧……”刘金牙一听火气不打一处来,拍着账桌耍起了威风:“快把礼钱退回来,不然我就去县里告你们”
俗话说:好狗咬不出村,这伙人才不尿刘金牙这个乡长呢!再说,人家非偷非骗,是他刘金牙自己迫不及待地主动送给人家钱的呀!
此时,所有的人都一齐围了上来,主事人也变了脸:“哼,你还告我们?我们正想告你们呢!你们是行贿上错了门,我们要是告诉了世泰,一定会处分你们!”
另一个愣头小伙子也凑上前来:“世泰哥的父亲是我们阚家的族长,老人身体非常健康,你们却咒老人家死真该挨揍!”
大伙儿一听,一齐跟着起哄:“对,揍他!”“揍这两个丧门星、败兴鸟!”喊着嚷着向刘金牙同何明印围了上来何明印一看大势不好,光棍不吃眼前亏,先走为上,急忙拉住刘金牙,匆匆钻进工具车,掉头就跑。开到村头,两人见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
刘金牙越想越晦气,这道 底是怎么回事呢?那孝子真的叫阚书记”吗?是不是他们蒙了自己?他看见两个老汉正在村头衔下纳凉对弈,便停下车来,与何明走上前去,敬上两颗“红塔山”,打“阚书记”的来龙去脉。
两个老汉告诉他们:阚家岙一共千把多回人,青一色全姓阚,都是同宗。他们的辈份,是按照家谱上“耕读继世,诗书传家”八个字排列的。县委副书记阚世泰的父亲阚继祖,的确是阚家的族长。而这个“葬父”的后生,本是“书”字辈的,他爹阚诗礼便给他取了个各字叫“书纪”。但前几年人人都办身份证时,不知是材委会没有报清楚,还是制证时印错了,身份证发下来时,“书纪”却成了“书记”。从此,人们都管他叫起了“阚书记”。眼下,他是村里唢呐班的领班,带着一帮年轻人,专干为红白喜事吹奏的营生。前天他爹阚诗礼病故了,他那帮小铁哥们觉着吹唢呐是自己的玩艺儿,没什么意思便要赶赶“新潮”,于是凑了五元钱跑到县城电视台,为阚书记的亡父点播了哀乐。
听完老汉的讲述,刘金牙、何明印两人哭笑不得。都怪自己怕掉了乌纱热衷送礼跑官,找错了书记,白白给个素不相识的人吊了孝,还白白扔了四千块钱,真是赶集掉了爹—丢了大人;又是哑巴吃黄连一有苦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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