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罪》

《爱，罪》

（一）

晚上八点钟那对情侣准时来到咖啡馆，和往常一样，坐在距离吧台不远处的沙发上，点了一壶蜂蜜柚子茶和一份水果沙拉。

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因为那个时候我仍旧习惯于依据人们的年龄来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直到他们坐定后男人将手臂环到女人的腰间时我才隐隐约约觉察到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男人看起来已过五旬，光秃秃的头顶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年轻时的精明与奔波，而目光中却流露出嘲讽的意味；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八岁的样子，高高束起的柔软长发和性感的衣着让人们联想到职场上的精英，她精致的双眸中透漏出一丝丝的不快与坚毅。长久的象牙塔生活使得我见识短浅，眼前的场景使我内心感到兴奋，好像要亲自参演一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我不禁自行脑补他们的故事，女人在一家公司上班，从事的行业可能是销售，而男人则是公司的客户，他利用手中的权势逼迫她屈从于自己的淫威。

自那天起，他们每天晚上八点钟准时来到咖啡馆，坐在老地方，男人照旧将手臂环在女人的腰间，点一份水果沙拉和一壶蜂蜜柚子茶，有的时候是红枣养颜茶。他们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来享受咖啡馆独有的静谧，不如说是在等待一个时间点的到来，因为每天晚上九点半他们准时离开。一个半小时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相互之间会聊一会儿。在整个过程中，女人的脸上有时露出温暖的笑意，有时却显得愤怒，而男人的神情则一直透露着嘲讽，我说不清那份嘲讽里面有怎么样的含义。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引起了我的求知欲，他们的准时离开也让我好奇不已。至于他们的准点到达我却并没有很好奇，情侣下班之后吃一顿浪漫晚餐的时间基本要花费掉一个多小时。

（二）

故事一旦定稿便很难再进行改动,虽然我在心里些瞧不上他们，但我不是那种会因为瞧不上某些人便拒绝接受他们口袋里钱的人。他们以我上面提到的方式光顾咖啡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后便没有再出现过。直到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正趴在柜台打盹时被一个客人唤醒。我在睡眼迷离中认出了她，模模糊糊中，我从她的目光中感受了类似自由的东西。那时，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她，不对，是见他们，已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

“水果沙拉和蜂蜜柚子茶？”

“就这样吧。”

她走到他们以前常坐的沙发旁，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然后坐下了。

我为她准备好沙拉和茶，准备再回柜台眯一会儿。

“店里生意还是这么惨淡？”

“一如既往。也许我该物色一处更好的地段了。”

“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吗？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对我们很好奇。”

“好奇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不会强人所难，硬要别人把自己的隐私说给我听。”

“他死了。”

“得了什么病？”

“我杀了他。”

也许当时我应该采取的正确做法是赶紧拿起手机拨打警察电话，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招惹事情的人，于是我把打电话的事情忘掉，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如果我说我爱他，你会相信吗？你现在知道了，是我杀了他。”

“你对他由爱生恨？”

“恨？不，我对他只有爱。为了爱他，我可以杀了他，还可以杀了我自己。”

“恕我不能理解。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让我爱到这种程度的人。”

“想听听我们的故事？”

“不强迫。不过我一向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三）

他是一个美术培训机构的老师，一生都在努力追随斯特里克兰德——那个为了追求绘画理想而舍弃一切世俗生活的伟大的艺术家，但他失败了。斯特里克兰德，伟大的英国画家，四十岁之前是一个证券经纪人，有着跟普罗大众一样的生活模式：体面的工作、贤惠可爱的妻子、一对健康聪明的儿女。可在他四十岁的某一天，他抛下所有的一切，奔赴的巴黎，追求自己的绘画理想。为了理想，他可以不顾妻子和孩子们是不是离开他还能够活得下去，背负着所有的责备与咒骂，他毅然决然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即使落魄到食不果腹，他也从未想过放弃。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极度自私无情的人，可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和斯特里克兰德一样，在遇到他的妻子之前，他背着画架游历四方，过着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精神生活。为了不重蹈斯特里克兰德的覆辙，他决定将婚姻拒于人生之门的外面。我们看重的世俗享受在他看来毫无价值，他的理想是画下这个世界在他心中的样子。有一天，他在康诺特广场写生，那天的广场上的人寥寥无几，因为滂沱大雨马上就来，人们忙着找个住处避雨。就在这空旷中，他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真想在暴风雨中舞上一曲！”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被击中了，这个陌生女子口中传出的声音好像是与他的灵魂交流。多么圣洁的灵魂啊，当所有的人都想着如何逃离的时候，唯独她发现了大自然的魅力！他忽然想到，也许他比斯特里克兰德幸运，因为他遇见了一个同样灵魂高尚的女子，他相信她绝不是一个囿于厨房与世俗的女子。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邀请她在暴风雨中共舞了一曲。当然，事后两个人都感冒了，也结婚了。

生活是个调皮的孩子，它戏弄了这对夫妻。结婚之后，他想继续游历四方，带着她，他暗自庆幸自己比斯特里克兰德幸运，因为他的妻子是如此的高尚。他向她提出了这个想法，但是遭到了她激烈的拒绝。她不相信波希米亚式的生活能够带来幸福，她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为了绘画与所谓的理想而舍弃安稳舒适的生活。她迷恋物质享受、喜欢被各种聚会填充得满满的生活，她需要的不是高尚的理想，而是丈夫能够给她带来大把的钞票与实实在在的享受。他沉痛地意识到他和妻子之间的差异，这是一种永远都没有办法弥补的差异，因为这种差异源于灵魂的不同。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将要踏上斯特里克兰德的老路，那个时候他还未屈服，他准备及时脱身。但生活再次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她怀孕了。

绘画——真正的绘画，而非在培训机构教那些愚昧的人时作的画——对于他而言是组成生命的血肉，如果没有它，他只不过是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但让他绝望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像斯特里克兰德那样抛下家庭与责任，一走了之。为了赚钱养活她和家庭，他去了一所美术培训机构教绘画。但是，他痛苦不堪，那怎么能叫做绘画呢？他只是在机械地摆弄双手，在一张张优质画纸上涂满没有任何灵魂的线条与色彩。随着年月的增长，他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沉默，在理想的道路上他彻底失败了，他的内心时时刻刻都感受着刺痛的煎熬。而他的妻子，仍旧沉湎于物质生活，同时对于丈夫赚到的钱的数目越来越感到不满。实际上，她从未明白过他的灵魂，哪怕只有一秒钟。他嘲讽一切，妻子、家庭生活、社交生活、培训机构......可悲的是，尽管如此，他却无法说服自己为了理想而抛下责任一走了之。

（四）

“就是在那个培训班我认识了他，他是我的老师。不能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人相互之间能够看穿彼此吧，我看到了他的痛苦。同时，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他。”

“他爱你吗？”

“不重要。也许只是因为我看穿了他。”

她曾经无数次劝他离婚，那个女人应当承担起养活自己的责任。但是他很坚决，不会离婚，不会抛弃家庭。他就这样生活在矛盾之中，他不肯一走了之去追求理想，也无法做到在琐碎的世俗生活中寻觅到安宁与幸福。除了痛苦，他一无所有。

“如果他肯离开，我愿意陪他去天涯海角，如果他不想让我陪着，我就不去。只要他快乐，我什么都可以做。可是，他不肯离开，也不肯快乐。”

“你无法忍受他过得痛苦，所以杀了他。”

她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惊异。

“那么，你一定猜到我即将要做的另一件事了吧？”

“你后悔吗？”

“不。这是最完美的结果。”

她付了沙拉和茶的钱，我给她打了八八折。

（五）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本市青河下游，本地村民于今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在河中发现一具女尸，据法医坚定，该名女子年龄在28岁，死亡时间为昨夜十一点三十分，溺水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