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传习录》37条)
《传习录》37条精读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
陆象山之学以“尊德性”为主,重在发明本心,阳明先生则曰:“心即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理”。象山先生说自己“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阳明先生说,“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并反复告诫弟子须在事上磨练心性。
对于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阳明先生可谓默契于心。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即是在“发明本心”,合内外动静只是一个。《传习录》117条,阳明先生曰:“《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
“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这句话不仅表明了阳明先生的态度,而且义理丰富,耐人寻味。阳明说“无事”,乃是相对于孟子所谓“必有事焉”而言,又可与《中庸》所谓“不诚无物”互参。“无事”即无心上功夫,其心必然流于虚寂,乃至弃人伦,遗物理。阳明先生曰:“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
《传习录》202条,记载陈九川与阳明先生一段对话。陈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陈九川又问:“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此“事”字义深,“必有事焉”如《中庸》所谓“至诚无息”。《大学》曰“正心”,以《中庸》之“率性”或“从容中道”审视《大学》“正心”功夫,一去“正心”,即是“助长”。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从义理上考察,相当于《中庸》所谓“诚者自成也”,比《大学》“正心”功夫要更进一层。
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
阳明先生接着便结合《中庸》与《论语》这两部经典来进一步解说“人情”与“事变”。
《中庸》首章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即是“性”,喜怒哀乐为人之常情,《中庸》正是通过喜怒哀乐之“情”来解说“性”。“喜怒哀乐非人情乎”? 阳明先生所要表达更深一层的意思是:离开“意”,如何觅得心?离开“情”,如何入于“性”?阳明先生曰:“夫去有以超无,无将奚超焉;外器以融道,道器为偶矣”。
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中庸》十四章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阳明先生所言“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只一句话,把《中庸》、《论语》数章贯通起来,说“事变”,其实是说心性功夫。
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在事变上做功夫,又须提防“务外而遗内”“舍本而逐末”,故阳明先生又强调“事变亦只在人情里”。把事变合于人情,进而在人情上做功夫,使得人情复归于中和之性,这是以《中庸》之义理脉络来阐发心性功夫。
从人情上说事变,正如从意念上说事物。“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故心、意、知、物只是一个,如果以《大学》之义理脉络来阐发心上功夫,如阳明先生曰:“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工夫”。
谨独即慎独,《中庸》首章由“慎独”功夫而复其性体,过渡到未发之中与中节之和,进而阐述“中和”之效验,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慎独”为功夫,“中和”为本体,分别对应《大学》三纲领之“明明德”与“止于至善”。“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如《传习录》第二条,阳明先生曰:“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
《传习录》37条疏解
阳明先生在《象山文集序》中说:“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
朱子曰:“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这与陆象山先生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可谓异曲同工。世间的事物千变万化,不可穷尽,事事物物上如何能有大本?领会朱子这句话的意思,就会明白,象山所谓“发明本心”,即是“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
阳明先生尝示学者曰:“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朱子的这个论断可以结合《传习录》231条来理解。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传习录》第3条,阳明先生曰:“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传习录》第9条,阳明先生又曰:“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现(jian)处用功。如发现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现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
对照研读阳明先生这两段话,前者主张“发明本心”,后者强调“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从文辞上看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在义理上须融会贯通起来。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以“万物皆备于我”作前提,在心性功夫上,就只能说反身而诚、反求诸己,此是由“本体”而说“功夫”。
孟子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当孟子说人人皆有恻隐、羞恶等四端之心,与之相应,就需要说涵养扩充,此是由“功夫”而复其“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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