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传习录》300条)
人不能循理,视听言动偏离了中道为“过”。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过”体现出德性的不足与缺失,正需要向内用功夫。如果在“过”上用功修缺补漏,则是舍本逐末、务外而遗内,其结果是劳而少功。更有甚者,只知向外修饰,往而不知反,必然流于文过饰非,《大学》所谓“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阳明先生告诫弟子:
“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传习录》243条)
“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以成德为第一要务,能成就德性,自然“诚于中,形于外”,以至于闇然而日章。阳明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如果内在德行不济,而把精神投放到外面去矫强掩饰,就是作伪,功夫不进则退。
孔子称赞颜子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发怒则性情失于中正平和,也是一“过”。“怒于甲者,不移于乙”,此是从空间性上说“不贰过”。“过于前者,不复于后”,此是从时间性上说“不贰过”。颜子有怒、有过,如何做到“不迁怒,不贰过”?对于颜子之好学,阳明先生阐幽显微,一语道破:“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颜子不是在过上用功补过,而是在自性上致密用功夫,从“过”到“不贰过”,是通过反身而诚的守约功夫而实现的。解读“不迁怒,不贰过”,不能落在“怒”与“过”上,而是要追本溯源,领会出颜子心性上的精微功夫。
朱子曰“怒于甲者,不移于乙”,没有领会“不迁怒”的真正内涵。颜子有时待人接物不能中节而生怒,但马上就能觉知,一觉知,怒气当下即化,回归于中正,故颜子无怒可迁,而不是有怒不迁。“过于前者,不复于后”,从语义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朱子没有阐明颜子为什么能不贰过。其实从“过”到“不贰过”,格物穷理的功夫包涵在其中,颜子在一事上有过,就在临此事的当下反省觉知而得一善,再临此事时就能实现中节之和。故“不贰过”不能虚说,其中包涵着《中庸》所谓“择善而固执者也”。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常人徇物丧己,往而不反,有过也不能觉察,即使觉察也不能勇于改过,缺乏截断众流的力量。阳明先生说颜子有未发之中,这不是《中庸》所谓大本之“中”,而是《周易·复卦》所谓“不远之复,以修身也”。不远之复体现为知之明觉精察与行之真切笃实,有过的当下即能觉知,觉知的当下即复归于中正,《系辞》所谓“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
阳明先生告诉陈九川:“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传习录》206条)
格物不是向外逐物,颜子有未发之中,才能笃实做得格物功夫。阳明说良知是格物的真机,也是此意。学问之道只在自反其心,但唯有把这个“真己”初步立起来,才能自反,才能致得良知。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传习录》102条)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如何理解“头脑”?阳明先生在未提出“致良知”之前,常强调学问头脑。颜子有未发之中,未发之中即是为学头脑。孔门三千弟子只有颜子一人做到了“好学”,由此可见,孔门为己之学甚难。不要说生知安行,就连学知利行如颜子,也是高不可攀。后世学者如能知耻而后勇,殀寿不贰,做困知勉行的功夫,也属于豪杰之士了。
补过不能在“过”上用功,那么为善又该如何用功?孟子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孔门为己之学只在求其放心,告子义袭而取之即是向外求善,必然博而寡要,学问功夫陷于支离,故孟子批评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中庸》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所谓“择乎中庸,得一善”,即向未发之中上自反,自然知善明善。一般来说,自反的结果有“反身而诚”与“反诸身不诚”两种情况,但如能“择乎中庸”,知、行功夫自然一贯下来,由明善而诚身,所谓“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为善与去恶看似两个功夫,其实只是一个功夫。人性复得一分善,恶即少了一分。同理,去得一分恶,善也增加一分。为善与去恶两个环节统一于反求诸己这个过程,阳明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向自性上自反,善自然得以彰显,由明善而诚身;向自性上自反,自然见得自家潜在的病痛,并拔去病根。
《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诚意”功夫落实在“意诚”上,诚者,实也,信也,一也。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从功夫上虽然分为善去恶两端,但落实在心性修养上就是“为物不贰”。一旦实现了“意诚”,“意”即“心”,为善去恶最终统一于“止于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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