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作品】 幽室
许多年来,穿越了漫长的世间隧道之后,我突然决定:走出屋子。
似乎是为着某种豁然开阔的境界的缘故吧。
是的!阳光非常明亮,但也浑浊得很特别,似乎让我想象不起来它以前是什么样子了;该不会是心灵尘霾弥漫导致的吧?因为,尘霾属于另一重世界的沉滓;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过是情绪的混合物,只是组合得不合时人的审美趣味;时间与空间却谐和得很奇妙,于是阳光有了投足的场,并从半面照射我,力图渗透过肌肤、骨骼及神经网络,使我心室内若明若暗,若古若今,进而投映出奇形怪状的影像,闪耀着一种梦幻般的旖旎光块;忽儿,有一个人的影子如银色之隼,弥散着朦胧而灿烂的光晕,掠过,我甚至来不及仔细打量一下,就消失入记忆的远空。沉谧中,暮霭呈现出凝重的金紫色,就缓缓暗淡下去。我竭力回想起她美丽的凤目忧郁而空茫,她嫣然的微笑一仍如初烙镌在我红色的心壁上,那么温婉而悲伤,难道仅仅是因为走出了屋子的缘故么?
一条路,很蜿蜒,很漫长,不知能长到哪儿?是的,这是“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来不及扫干净,它又为干燥的树叶所覆盖。”
我忽然想到了他:弗兰克·卡夫卡。他当年的路远与我不同;一切纯粹是偶然,不期而遇。而我现在乘坐的汽车是剑鱼穿刺在深不可测的阳光幻海中,进入一座城市;汽车让我失去记忆,因为它和它们去向不明;而她竭力掩饰住细腻的悲戚,优雅地挥手退向苍茫的远方了。
暮色苍茫,仿佛是另一片世界的氛围;我不知为什么在走;为什么要走。
我沉默如木雕,高分贝噪音令我觉着一切都出奇的寂静,我被远处一张张悬浮着看不清面孔者的神秘示意牵曳着身不由己孱入如蚁的人流中,漫无目标地走动。我的目光空前的冷漠,心静如冰。我看到了众多的脑壳里充斥着行将崩溃的平静后的险象。其实,谁也不认识谁;即便认识也是假的;绝对不是我谙悉的他或她;其实,我之所认定的谙悉也是极不真实的;连我自己也是不真实的,仿佛是上帝抛下的一片影子。恍惚之间,我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忘殆尽,就如她错愕之间对我的陌生和忘却。剩下来只有走,走路。
忽然,有几个人与我一道,穿绕在仄巷深处:居然有一家颇为华美的酒馆。我几个步履优雅而飘然,鱼贯而入,被涂抹打扮得不成样子的年轻女老板固置在一个光怪陆离叫芙蓉厅的格子里,慢慢地边谈边吃,一杯杯地痛饮烈酒。麻木不仁的情绪被冷酷地关到门外边去了。菜肴的味道和烈酒的醇香捉弄得我们昏昏沉沉、飘飘然然……这是快乐原则荫庇下的享受么?我觉着人性解放的时光荒唐而漫长,但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喧嚣的世界上的角角落落,是黑格尔之流的目光所不及的地方,黑格尔老是以历史进步的重要性反击幸福主义的,他觉着幸福主义是有卑劣性的,他担忧人类存在的终极目标会被能够没有罪恶地献身于这个低劣和卑鄙的世界的人们的丑恶的经验现实所控制与败坏,那么,岂不糟了?其实,我真的不大清楚幸福主义的内容是什么?这倒不单单是因为我并不幸福;比如我走路就很累的;我想和朋友吃顿饭,想不起来要干什么坏事;她有时就不大放心我,不知是怎么啦?
酒馆突然停电。我们居然没有动,仿佛真的都在等待那缥缈的再度光明。现实和超现实瞬间被想象铆为一体。在模棱两可间,我倒真的庆幸这时的停电,因为这时的思想才由警觉状态回归属于我自己,不再那么可怕了。语言当保持沉默时,往往具独特的力量和蕴涵,世界才有一种微茫的美妙魅力。
来电了,恰好我也醉了。于是忽然想起来打电话给一位九年未曾谋面的友人,竟出乎意外地谈得非常投入,昔日的光阴被我俩粘贴为一张纯洁的白纸在手中“哗哗”地抖动了几分钟,虽仅仅只几分钟,却似乎显得无比漫长,漫长得令我觉察不到正在悄然苍老。
“再见!”那人从耳机里面退去了。一切都又被搁置进可怕的遗忘之匣中了。
“走吧!咱们该走了!”我身边一个人似乎也醉态可掬,拍了拍我的肩头,替我放下话筒,生怕我再说什么。我分明觉着他在觳觫,怎么啦?我有点儿悚然,“赶快走!”我暗暗说。
那酒馆被我硕大的背影埋掉了,也许被永远地埋掉了。
街道显得出奇的坦阔、干净,远远近近的灯光,空灵而安详。我以前在这里也曾有十分斑斓的幻想被无数人匆匆的步履踏为乌有;可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和悲伤;一切就这样。
我觉着自己走得蛮有气度,一副超然物外的气派,哼,穷和富也没所谓了;一时间,所有纷杂繁复的烦忧都烟消云散了;一时间,我真的意识不到这是本我还是非我。当然,我既不是爱丝特拉冈,也不是弗拉季米尔;我在走路。对于我而言,好像戈多;但我们都不是戈多,也不知戈多是谁;更重要的,我们谁也不是,压根就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就象远处的霓虹灯就那么一闪一烁的。一切都很忙。事实上,这些年我不知究竟要忙什么忙。现在似乎驰然了,悠闲了,在旅馆里与他们漫无边际地调笑。这不是我!而我在床上半醒半眠了,似乎在熟腻透顶的那屋子一张床上做梦……火车将在凌晨2:21开动;反正有人会叫我的。不忙,尽管和她一起做梦吧;这是我和她最特异的地方。
真不知是梦非梦;其实,关注这一点也着实无聊。一千多公里路途上居然没有属于我的位置,还得不停地变换姿势为不知道干什么的人让道。看书是不成的,闲想也凌乱飘忽,风景也萧瑟混沌;只好一次次地逼迫自己竭力动用智力去分析、推想、判断达到目的地后的局面和情形的真伪。世界真是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欺骗;而欺骗者和被欺骗者都不知道谁最高明。而这样的旅途如若有她在身边,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人,都会有混沌、疏忽、懊悔的时候,会有渺小感、孤独感、空虚感的时候,会有疲惫、懈怠、厌倦不堪智商接近于零的时候,会有因精神桎梏的束缚或因情势和环境所迫深感一切都苍白无力像一架行尸走肉的时候,也会有惶恐、沮丧和绝望的时候,也会有突然意识到有朝一日在完完了之后会落下不可逆转的或重大的遗憾的时候……总之,人是非常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仅凭一口气和信念在硬撑着去挣扎奋战,直到撒手人寰而去,往往还不知道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这的确是浅陋得近乎荒谬的道理。人生的舞台什么戏都有;司空见惯了也就麻木不仁了;反正没演完的你还得演下去。
火车司机是不是要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会儿他要到哪里去?当然,他根本也无须去想他拉的这么多人究竟要到哪里去。“管得着么?”“船到码头车到站”,完事。
人流打成结由出口往外涌;这是个必由的过程;在另一片日光中,风流云散,一拨拨各自西东;偶然得令人悚然。
我的行囊愈益沉重,是携带的上百册书籍在报复我,“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知识和思想和情感若以刻板的物质形式出现真会拖累人;带着它们,实际上是对自己掌握它们的不信任,难怪它们要捉弄你。活该。
回首故乡,远了!人也茫茫,她也茫茫,梦也茫茫。忽然我莫名其妙不知身在何处?什么力量驱使我跑到这儿像魔鬼驱使一头蠢兽?
“走吧!既然如此了。”我自言自语。似乎真的横下一条心在走第一次。“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达到的。”这会儿,我也不无浅薄地这般想,便步入茫茫人海之中,而这些人离我却非常遥远;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处于世界的中心、边缘还是外围?一切对我来说从实质上都是陌生的隔膜的;其实,唯其如此才是自由的境界;但我还没有进入这种境界,因为她占据了我心中半面天空,正如我进入了她心中的世界;那里圣洁温馨祥和旖旎,是我极度钟爱的天国,但那里面时光的流速非常快,像一条没有河床的河;而我撒下的玫瑰花瓣都漂走了么?漂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而我们的爱情和诺言也都随之漂走了么?
我仿佛真的是赍着梦想进入若梦之境的,但这种梦境恍若隔世;我究竟是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那么,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绳索呢?它决不仅仅勒索了我的可怜一点的钱财,它捆缚住了我的冥想中的自由和神往。无论是什么样的路,总不能不走的。现在,我真的希望它束紧我的喉咙,让我停止挣扎、跋涉,但不是在这庞大的都市;我要到另外世界的净土去,是我和她为之神往的净土;而那净土在哪儿啊?“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张炜说的不错)所有的人都将告别它;可就是没有,反而身不由己闯入并麕集或盘踞于此。人们不屑于去等待让时间说明什么;将来是一回事,现在是另一回事。别再企图寻找什么“精神家园”了,“四海为家”就得了;要不就到梦中去找吧,像我一样。梦在实质上是对梦者的欺骗。但这样的欺骗很美,我喜欢。现在的人们挺忙,苦心孤诣竭力在攫取并挥霍那些属不属于他而他一点儿也不在乎的东西,拼命填充自己的辘辘枵腹,这样就踏实了很多,仿佛。没有攫到或攫得不多的人们在旁边是一种什么模样的嘴脸呢?而要谈精神,那便似乎有精神病症了;人都有精神病,只是你有时不知道罢了。至于纯真的爱及爱情,似乎也是河海泛滥后的滩涂般荒凉;铺天盖地都是爱,而其实并没有什么爱;爱被需要褫夺得体无完肤了;真诚也仿佛就是手们随意采撷的花瓣,抛撒得遍地狼藉,被足们踏为尘泥。许多人连笑都失去了虚伪的优雅,步态匆忙凌乱哪里顾得了谦谦君子的什么风度;书呆子连第九位都排不上一边呆着去吧!人们进入了一种场。真理到过了头,就变成荒谬的垃圾;而谎言重复一千遍,还可以变成真理咧!而为此深感不安和悲哀的我和我们简直不亚于一条或几条连上帝都不齿和发笑的可怜虫。真话等于废话,坚持正直就没有你的地盘,连立足一会儿也令人讨厌。那么,只好躲开或逃离,要往哪里去藏身呢?“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的多。”多得我一点儿也不知哪儿才是可以俞允我和我们躲入并蛰伏其中的纯美净土。其实,我是愚蠢的。
“愣什么愣!这儿是你闲愣的地方么?!”
我吓了一跳,又恢复了非我。可我又想,如果真的是为着某种偏狭的梦想而来的话,我真的要失望了;可这种情绪我不能告诉亲人和挚友们,以免传染。我不能像克尔凯戈尔先生那样以他的方式去报复世界。我是我;什么我?不清楚。那么我只好再寻觅和开辟另一重梦地,同时也好再度欺骗麻醉自己。
“走哇!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又吓了一跳;他居然认为我是人,如果没毛病,就是健康的人,完美的人了?非我想,是该找一家旅馆权且躺下喘息一会儿了;我着实太困乏了!
“讨厌!”那硕大的块头影子一样消失了。
我什么都没说,连瞧他一眼都不想。我真不知道我是怯懦还是善良?“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可是“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的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我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圆圈,(圆圈就是句号:你什么也别说。)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不,我不同意这么样;那样疯子或无赖保不准会认为你才是疯子或无赖;那么不妨用睥睨的目光吧?去可有可无地打量那片喧嚣的世界,看看它是个什么样子了)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这种观看适得其反地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了的力量回家就是。”可我的家在哪儿啊?“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这仿佛就是对我的颇具深意的嘲讽。“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什么都不存在,我们所称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恶而已。”走出屋子后的这一段路途中,我再度直觉到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是何等的龃龉哟!而问题好像不在于这种对抗本身,而在于引诸对抗的主体力量和群体意识的失常。恁你怎么想,你本身就是物质世界投影中的一副沉枷。其实,在精神王国中,相互间负荷也都挺沉,只不过有的人的承载容易失衡而已。仿佛有一块巨大的铁板,人们各不相让地在上面涂抹一些甚至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图形、符号或痕迹,相互卖弄、炫耀或欺诈,愈精疲力竭愈要逞现愉悦的笑颜。我是否想得太过分了?或许岂止过分?但决非要涵盖一切。“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寻求最高限度。”噢,我刚才说过,欺骗者和被欺骗者谁也不知谁最高明;其实这无关宏旨。因为并非所有的欺骗都邪恶;人有时甚至需要欺骗自己。譬如,从某种意义上说,甜是苦的成熟和反瞻。一个人的能力的高下与否并非在于他从物质世界中攫取的东西的多寡。
我终于在昏沉浑浊的深夜幸运地找到了一家并非一定得出示身份证才准许住宿的下等旅馆,便蛇一样地钻入地下室。真是困不择铺地浑浑噩噩倒在床上陷入世界图像的反面。
我是从那阳光浑浊得异常的地方作为重要支点起步到现在的。时间一样在默默流逝,我何尝不是在默默流逝?一切都那么不可逆转的冷酷地流逝着。那些自谓熟悉我而其实一点也不熟悉我的人们以为我到哪里去了呢?空间位置的移换真会开玩笑,不知究竟在捉弄谁?
床在冥冥中漂浮,房间犹如垂系在一条细绳子下的小小“The box”在摇摆荡悠,是我梦神用她柔荑般的素手晃动的摇篮。其实这是一种混乱疲惫中找不到安宁之处而麻木烦躁苦闷的动荡。这里无所谓白昼还是黑夜,所有的墙壁都没有窗子。灯是窗子。光线这会儿对我无关紧要了,我得睡了。
我与她仿佛一点儿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做爱。“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地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而我与她是什么意义上的爱?是真正的爱情么?可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的无奈与痛苦;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那将是对她的亵渎和背叛。梦是愿望达成的一种美妙的方式。当然,“此身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我和她)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我和她!)的自我折磨。”在我们行将别离的日子里,她强烈地压抑着内心澎湃的联想和对命运的感伤,词不达意地诉说着来自天堂的回声,其中许多话的大意套用卡夫卡的话就是:“你(她是指我么?当时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可以避开这个世界的苦难(什么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什么意义上的自由?……!没有自由的,除非完全消除自己的一切或彻底消除他者之于我的一切!),这也符合你的天性(天性是什么?是宗教的虔诚?是老庄的超然?还是为追求真爱而由上苍赋予的?那么,真爱是什么?),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而这后一句话之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偌大的房间人和声音杳然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呆若木鸡,与桌椅组合成同类,是一尊木雕,在恍惚的夕阳余晖中仿佛非常古老了。
我和她最终将认定什么呢……?
某一段时间中,卡夫卡才神情忧郁地默默推门走了进来;他神经质地盯了我半晌:“你……看了我的那些称为小说的东西了么?马克斯·勃罗德竟违忤了我的意愿!真是荒唐的事;不,是时间和这个世界太荒唐了……”他缓缓流露出无奈而绝望的神色;他的目光涣散入无穷的窎空。
我木然地摇首:“……还在床头边扔着;当然,我会看的;但我以前就认识你,那好像不完全是想象中的事;很久远了么?不,你别责怪他,他或许是对的吧?世界太繁忙太喧嚣了;当然,一切都会过去的;像你我一样的:彼此绝对疏离,各自默然流逝……”
“噢……,看来,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子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大约又进入他千古独步的境界里去了吧?我想。
可我的屋子在哪?或许,我不该走出我的屋子;但那也不是我的屋子。我只是个过客,独自苍茫地彳亍在梦神那朦胧、神秘而美妙的光晕笼罩的荒原上。
我不知会不会忘记他或她;而她已离开了那间她说是我而日后就永远不再是我的屋子了。
那末,我是否要走出屋子走出什么屋子呢?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的屋子。
古 蓝
1995.10.13.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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