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作品】 龃 龉
忽然,我意识到家里来了两位神秘的客人。
不知为什么,近来我在家族和家里的地位和影响力急剧下跌。明明暗暗,我分明觉察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躲避我,在若明若暗的角落里拿闪烁古怪的眼光睃我。即便是偶尔觌面,也只是勉强挤出一点儿讪讪的假笑,支支吾吾地溜过,便飞快地逃去。仿佛我是鼠疫病毒的携带者,或者是一个邪恶之徒,或者是某个革命党的密探似的。
我大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可是这个家族里重要的一员,各方面都再正常不过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做出什么出格的坏事,更没有大逆不道(当然,如果属于我个人思想的问题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也完全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哪怕是一条狗一只猫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砖一片瓦都没有得罪。相反,我倒是一直尽心尽力为家门的振兴东奔西走,为家族的烦心事排忧解难,化解了许多矛盾和险情。我之所以这样努力,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讨好谁谁,更休说萌生了什么非分企图。我只是认为,作为家族的一员,理当尽绵薄之力,防溃败于未然,竭力将我们引入健康光明之途而已。可为什么许多人都纷纷疏远我!甚至我那几个叔、哥们,恨不得一脚将我踢飞才解气似的。连一向对我颇为关心的大哥也居然拿异样的眼光扎我:这着实让我伤心欲绝轻飘飘堕入浑浑噩噩荒凉昏聩的幽谷,以至于多年麕集于我脑海里的机敏、聪颖、果决之气宛如败絮也似的涣然飞散!转瞬之间,我确乎止剩一副干瘪、令人厌恶的即将朽溃的皮包骨架,一副腌臜痴騃愚钝的疯癫模样——终于大病一场,几乎死掉。在全然被人遗弃的角落里昏天黑地捱过了漫长的严冬。一日,从远天传来一声惊雷!哎呦!老天爷!总算好不容易熬到终于听见了一丝春神之足的跫音!精气神也竟然稍稍有了一点儿振作,便强撑着爬起床来,拄着手杖,满宅院晃悠。触目所及,一切竟那么陌生,到处是灰暗、苍凉、破败的景象,几乎认不出什么了。这里确乎已经不是我们曾居住多年的祖屋老宅了,俨然已是属于别人的房舍产业了;我们只是临时租赁的房客而已,而且离家的感觉已经非常非常遥远了。还好,家里有几个人以及一点儿也不认识的邻居们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转变。当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而真相是什么?不得而知,我亦无力转圜。
我因为大病刚瘳,昏昏然心慌气短倚在一株老桤树旁石墩上喘息,在暮色将临的昏暗里不经意间瞥见两个人影从前面灰砖墁地的甬道上掠过去。
无疑,家里是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位十分臃肿的老者,一个精瘦黧黑的汉子。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在那儿见过?我头痛欲裂,胸腔里塞满了早已变了质的残羹剩渣,胀闷欲呕,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迷迷糊糊忽见二婶娘拄着拐杖蹒蹣跚跚蹓了过来:“三儿!家里来了客人,你怎么不去应照一下?难不成存心想怠慢他们不成?”
“呵呵,我不知道,二婶娘。他们是谁?来做什么?”
“呔!我哪里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唉唉!造孽啊——还不快去!”
是的,我约略记得,在这个人心不古,关系虚伪险恶的家族里面,只有她还算是对我稍微仁慈宽厚些;而我也较为尊敬甚至有点儿崇拜这个据说是从云南逃过来的二婶娘,倒不是因为她先前在我们家可曾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虽然她不是当家人——而我大爷才是族长哩!他可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据传,早年亦曾是领兵打仗的主儿,军衔在旅团长之上。后来竟解甲归田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不敢多问。但他实实在在把这个有上百口人丁的家族治理得井井有条兴旺发达,倒是实情。
“嗳嗳,这么说,我是得去看看——”我吃力地站起来,正要挪步,忽见二哥醉醺醺面带愠色踉踉跄跄地横过来:
“站住。老三,你这是要干嘛去?——你可是从阎罗王那里刚刚回来——我劝你别造次,自讨没趣!”
“哦?二哥,怎么说?”
“嘁!你可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怎么——我真是不明白,”
“嘁!少在我跟前装蒜!”
“二哥,我真是不明白,家里来了谁?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咳!听说他们要买去我们的祖传老宅!说是买,那还不是抢夺和霸占!——这么一来,可叫我们老老小小都住哪里去哟!看来,这个家说垮可就来了!你说是不是?老三,你以前可是最有见识和决断的。你难道真的想隔岸观火,撒手不管?前几年,我们供你到外面唸书我看也都白费了——当然了,你现在病刚好,况且也实在是今非昔比了——瞧瞧!你都变成什么熊样儿了!哼!”二哥话没说完,就一甩手,悻悻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竟挪不动脚步,心脏“嘭嘭嘭!”狂跳,头也越发晕眩昏沉了,感到双脚不知被谁吊到半天空。周围胀满叆叇的紫云飞掠而过。院内院外的繁茂大树,泛着铁青色的寒光,僵持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抬头一看,二婶娘也哼哼唧唧地走远了。大概又回房焚香唸经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成为虔诚的佛徒了。
我胃里一阵阵痉挛。我极为吃力地拄着手杖(虽然我不过三十开外一点点年纪),想回房休息;可是心有不甘。是的,最近总有不少疑团从我心头和凝望的窗外飘过,可我总是孱弱无力,抓不住一点儿端倪。这个家族似乎正暗潮涌动,酝酿着一场想一想就令人恐惧胆寒的阴谋!可到底是什么,我一点儿也识别不透!是的,我以前可能是因为还年轻,刚从外地求学回来,在我们家还处于风和日丽的一次聚会上,我就曾谈起,树大了,自然要分杈;还有,我们再不能过于苛刻对待那些佃户了——可我的话连屁都不如!大家指着我,笑得人仰马翻!后来,诸多矛盾日益显现,我又一次发言,奉劝大家尽快分开好了,何苦要死硬地拧在一起?更要紧的是大家都得各寻出路,以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罪愆所牵连而葬送了性命都不知是怎么死的!可是,我们的老祖宗——我的大祖母——死活都不同意分爨(她那一拐杖差点没把我打残):“咄!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们!想分裂,等我死了再闹腾——老头子若没死,看你们还敢不敢?唵——!”后来,大祖母归天了。可是说来也奇怪,大家一直认为她老还在,绝口不提她过世的茬。甚至几个小辈还说常常看见她在宅子里拄着龙头拐杖到处转悠哩!我心里明白,那是她老在另一重世界还不忘护佑着她的儿孙后代呢!就这样,大家都心平气和了许多,几个刺儿头也乖了不少。家族人等也都相安无事,各司其职,倒也六畜兴旺,太平祥和了好一阵子。
我说是要回房休息,可身不由己又七拐八绕,快要挪到客厅了。家里人一个个神色惊诧地打量我,有几个还冲我问候、苦笑;也有几个躲避不及,竟撞到房门、梁柱和桌凳上,惊叫着蹿去。
“三叔呵,天都快黑了,您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呀?您身体不好,可别摔着了!”我扭头一看,可不,暮云像又脏又沉的破棉被黑乎乎张牙舞爪地压过来。各房都掌了灯。我大哥的闺女冷玫背着包裹匆匆回来,边说边疾步如飞地回她那边房去了。一时间,我居然迷失了方向,待要叫她过来扶我回去,可又觉不妥。她平日里对我还算尊敬,爱听我偶尔谈些外面的事,可毕竟不是亲闺女;再者说了,她亲老子都管束不了她,我还能怎么样?而我的闺女却远在一个叫延安的外地读书什么的,况且她更是刚烈任性,压根儿就不曾关注过我什么。真是可悲可叹哪!我还是她的亲老子不?我愤懑地一转身,忽尔看见我二哥的小崽子一溜烟跑过来,差点儿撞倒了我,我叫:
“梭儿!站住。三叔有话要问你——”
梭儿只是略微停了停,歪过小脑壳白了我一眼,撇了撇那两片怪异的薄嘴唇,又飞快地跑远了:“才不!……恁的屌个痨病鬼——!”
我心里一阵寒颤,感到天旋地转,觉得好像有许多无形的利爪绾着绳索将我束缚得难以动弹。这世道到底怎么了?自家的侄儿,小小年纪,心灵本是纯洁得如一张白纸,竟也不拿我当回事儿!
我一时怒气腾起,狠狠地咬牙坚持住才没有摔倒,竭力稳了稳神。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一定得去看个究竟!我不知哪里来了气力,挥着手杖,大踏步闯过去。人们见状,纷纷躲让,有几个女人要过来扶持,见我晃晃悠悠舞动手杖,又吓得闪到一边去了。
过道曲折幽长,灯火昏暗。我跌跌撞撞搜寻着客房和其它房间。
猛然,两边阁子间里蹿出几个人,扑上来强力拧住了我。其中一个竟然是我二哥:
“嘿!老三!你?你难道不要命了?”
我怒火填膺,奋力挥舞手杖,如同瞽者试图扫除路障。怎奈被他们死死绞住了,无法挣脱:“是的!那又怎样?放开我!走开!你们这些懦夫!伪君子!恶棍!”
“咄!怎么啦?三弟——”我猛见大哥凶神恶煞一般隐现出来堵住了前面的廊道,低沉阴狠地喝问。
“大哥!你们?你们难道存心要毁掉这个家?!”
“三弟!有些事,不须你插手,大哥我自会料理的——”
我冷笑:“您难道不觉得您过于自作聪明了么?这个家族难道只有您一个人做得了主?您有没有听见远处隆隆的炮火声?!”
“放肆!屁话——”大哥横过来劈手给了我一记耳光,大叫,“快!你们几个,赶快把这个疯子送回房间,锁起来!免得让客人发现,败坏了我们的名声!”
“是!”那几个人极为粗暴地架起我,往回拖。
我大怒:“放开我!狂徒!恶贯满盈的狂徒!”我透过大哥的肩头,在昏暗走廊的远处,隐约看见了那两个客人!对!我猛然想了起来,他们好像就是当年我在外面曾遇见的那些人……”
“嘣!”不知是谁从后面用棍棒击了一下我的脑壳,在我晕厥过去的一瞬间,分明在人群中瞥见了我的妻子葛水丽!一晃就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总算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依然头疼欲裂!我拼命想挣扎着起来,无奈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牢牢地压住,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万籁俱寂。我绝望地瞟了一眼窗外,幽邃的夜空,只有几颗寒星在默默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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