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觳 觫】*短篇小说

作者: 古蓝云 | 来源:发表于2017-07-30 09:42 被阅读4次


         

    【觳 觫】*短篇小说

               【个人作品】  觳  觫

    【题记】在分析沉默与死亡之际,我们都是分析家,在一个没有窗户与门的闭合循环之中,人们在被阐释着的同时也在阐释着别人。

                                                                                      吉尔·利波维茨基《空虚时代》

    “……如果终止或失去记忆和想象,那么,你我将会变成什么?之媺?”

    “……啊?您?您说什么?”山顶松林里旋绕的大风疯狂肆意地撩乱撕扯着她乌亮曼长的秀发,仿佛是无形的手爪,充满深刻爱意的仇恨,朝她发泄。而她并不理睬,转过头来,仿佛瞬间就又不认识了我似的,“请您把话说清楚;……我会变成什么?”

    我清楚她现在内心正涌动的波澜,我把目光投向松林间远处连绵群山上流荡的云霭,“不只是你,而是你我,我们;——我的意思是,人总归需要精神的力量来支撑自己。否则,我们与走兽何异?比如现在,你难道不想如那云霞一样自由飘飞么?之媺?”

    “到哪里去?”

    “随意,天堂或别处的净土。”

    “……虚无缥缈。”

    “那正是我们灵魂需要提升向往的境界。”

    “可我现在肚子很饿——我现在不想离开这个我熟悉的世界。我有丈夫、女儿,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更何况,我有事业需要我去努力;这个社会工作有多难找,多难做!您又不是不知道!人,尤其是我们女人,活下去有多难!还有——”她忽然停住,转过身去,用手捋顺着乱发,凝视着远方。

    “不错,你是难以割舍这些的。你有留恋这个尘俗世界的理由,不是么?”

    “是的,没有了这些我赖以存活的基础,我真的会变成什么?我不敢想象。”非常熟悉的声调发出非常陌生的内容;好像这些话不是向我说也不想向我说似的。

    “你也不愿去回忆或想象。因为你所谓‘存活的基础’是指非常狭隘的物质范畴,人人都需要的;尽管人人得到的程度以及拥有的形式千差万别。——而你一直都拒绝很多的。”

    “……是;不。您?您还是我的知己么?万兖?!您今天的话突然令我觉得非常陌生。”她猛地扭过头来,拧紧眉头,怒视着我。

    “知己?朋友?事实上,我们彼此一直游走在误解的丛林之中;哪怕必将临近那边的悬崖,两个原本纯洁的灵魂也难以完成彼此相融的历程;更休说沥淬升华至圣洁无我的境界了。”我感到,我们已经蹑足危险的境地了,恐怕不能够再回头了。

    “哼……看来,今天我实在无法同您交谈下去了。我真的饿了,十分饥饿。我得先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止不住暗想: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他还是那个能够理解我的万兖么?他现在变得是那么复杂艰涩而怪异!至于么?……

    我凝视着她袅袅婷婷远去的背影,忽然也感到十分陌生了。她今天完全迥于寻常:她是怎么了?还是我梦中那个曾让我无比自豪充满斑斓遐想的女人么?从前,我自认为我与她虽因为诸多原因未能走进一个巢穴;但她仍是我的良友!是我精神赖以存续的不尽的圣洁源泉!而且她对此也供认不讳。许多感受和想法别人需要一百句一千句甚至一万句也谈不清,而我们几句话或一个眼神,彼此就心领神会了。诚如她曾多次说的“真的,你一直都是我的梦。万渰?如果失去了这个梦,我真难以想象我还能不能活下去!”“能。你有很多梦……而这种频仍转换就会牵制住你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不!但那些与你不同,完全不同!”“……是么?是的……”而现在,我突然觉得与她已相去非常遥远了。这倒不是指世俗层面上的内容,也非指肉体方面的意思,也不是简单指心灵侧面的意蕴。好比树与云的关系。在某种凝视里,两者相映成趣,甚至可以成为一幅不朽的画卷。而树扎根于山野或田园,云则飘泊无垠,聚散无形。我现在也不想去探赜索隐我之前与她之所以特别知己契合的复杂动因。因为,我不想亵渎我的灵魂,更不想玷污她的美梦。我更多的在意她永远在我梦中呈现出圣洁美好的一面,而拒绝注视夜幕后面的或另外空间的或龌龊或丑陋或虚假或冷酷或恐怖的东西。因此,我强迫自己严防死守,牢牢关闭有关记忆和想象的阀门。这倒不单单是惧怕我会猝然碎裂。我一直顽强地认定:蒍之媺的美貌极致圣纯,无与伦比。她是上苍创造的一颗圣洁无瑕的神珠,闪烁着夺目的光芒投向人间。我每每扪心自问,我真的必须感激我无穷富澹细腻入微的想象力?是的,我必须承认:我将恪守我的审美底线。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对自己超群的容貌,一直都持漠然懵懂的无所谓态度。

    远天的晚霞安详、瑰丽而纯净。我独自走下山岭,沿着蜿蜒曲折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慢慢信步,呼吸着清新自由的空气,聆听远远近近洋溢着柔情蜜意的鸟语,浏览着孤芳自赏似的风景,沉浸在温馨安谧的氛围之中。多年前,为了暂避尘嚣,我在这里构筑了几橼土屋,试图潜心读书写字。后来,迫于生计,我与堂妹依托这里的条件,创建了宁静优美的农家园林,集旅游、美食、休闲于一体,生意居然逐渐兴隆。之后,我把生意完全委托给堂妹亦婘打理了。我则完全沉浸到自然的怀抱里了,藉此陶性冶情,试图忘却和修复许多个人的经历和创伤。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她,蒍之媺!

    “什么事?”我陡然感觉有些不祥。

    “……”她半晌没有讲话,突然“嘤嘤”抽泣起来。

    “之媺,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没什么,挂了吧。”

    我十分纳闷,她以前从未这样;可也不好再问了。毕竟,她也应该有属于她个人的私密空间,或家事。事实上,多年来,我与她就联系得很少很少了。那是因为我们都不想彼此侵占或褫夺什么,以免伤害或击碎我们彼此都极为珍惜的梦。

    我刚刚回到我的房间,二妹张亦婘打来电话:“二哥,我知道不该打扰你。可我没办法。有一个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你。”

    “谁?”

    “不认识。”

    “就说联系不上我。”

    “他说他知道你在哪。”

    “那就让他来找好了。”

    “可他说不愿冒昧相扰。”

    “那就先替我安排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非常疑惑:这些年,除了生意上的一些业务往来,我基本上断绝了与外界(主要指以前的亲朋故旧)的联系。这会是谁呢?我匆匆驱车前往。

    张亦婘在我们园林山庄门口等我。

    “来人是谁?”

    “说不好。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外地口音。不过,依我这些年的经验看,此人来路恐怕有些蹊跷。”

    “有何蹊跷?”我和二妹曲曲折折朝我们一处不常开放的房间走去。

    我和二妹推门走进房间。

    椅子上一个果然仪表不俗的男人站起来,微笑着缓步走过来:“您好。我是不是应该称您万经理?唐突造访,请您不必误会。您可能不认识我了。我姓姚,姚辛远,‘辛苦’的‘辛’。呃,大概十二年前,在南昌,我可是见过您一面的。是在一个朋友举办的晚宴上,有幸认识了您,当然,还有蒍之媺。当时,人很多。您肯定不会有什么印象了。这没什么;很正常。人海茫茫嘛!遗憾的是,从那之后就没能再见到了您……”

    “哦!请坐,坐下谈!”我颇为吃惊,这位真是一个健谈的主儿!虽然我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的来路一定不会寻常。更令我震惊得差点儿失态的是,他竟然谈到了蒍之媺!我赶忙礼貌地挫断了他的话锋。“请坐!这么说,我们真是有缘喽?”我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亦婘,给客人看茶。噢,安排下去,晚上我要同这位仁兄饮几杯!我可是已经好久没有开怀畅饮了!”

    “哎!我已经吩咐过了,安排在‘杏林轩’。现在是七点一刻,马上就可以用膳了。”

    我点上了一支烟。有意要停住话头。

    这位叫姚辛远的也就在椅子上落了座,拿出自己的雪茄,点上。

    一时间,我们都缄默了。

    “请问姚先生在哪里发财?”

    他听我突然发问,连忙放下刚想跷起的二郎腿:“呃!发财不敢当。敝人在赣州做园林工程。”

    “那么,姚先生不远千里到这里,有何贵干?难不成对我们这里的山山水水感兴趣?”

    “哪里。万经理的山庄果然窈窕有致,风情旖旎!真是别有洞天啊!”

    “还望姚先生多多指导咯!”

    “不敢。万经理的产业不小,是您一人经营?”

    “是。还有我这位贤妹。”

    “那,嫂夫人呢?呃,想必也肯定是一位生意高手喽?”

    “那还用说!”我正想回答,亦婘接过话头,作了让我意想不到的应付。因为,我并没有他想像的‘嫂夫人’。“那么,现在就请姚先生过去用膳?”

    “对对!请!姚先生?”我掐灭烟蒂站起身。

    “我们山野僻壤,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只是庄户小菜,自酿薄醪。还望姚先生勿怪!”二妹也真是个伶牙俐齿。

    “呃,呃!”显然,姚辛远未能从我的口中得到什么,显得有些尴尬和失意。

    席间,姚辛远酒兴沛然,我也只好舍命应酬。他趁着酒意,几次三番巧妙地打探蒍之媺的讯息,并试图印证她与我的关系,都让亦婘敷衍过去。我疑窦丛生,极力不让酒力搅浑了我的理智。幸好有亦婘帮衬,才没有陷入尴尬窘境。

    张亦婘让我们客房部经理郝鸿安排走了酩酊大醉的姚辛远。就扶我到旁边房间休息,并让餐饮部经理鲁玉龄亲自给我送来了醒酒羹。

    “二哥,刚才我没说错什么吧?”

    “没有,没有。二妹,你可太厉害了!二哥真是佩服你,感谢你哟,丫头!”我笑道。但毕竟心事重重,“行,我得回去了。”

    “不行。休息一会儿,我送你。”亦婘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二哥,别怪我多话,我觉得,这个姓姚的来意叵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当然,于你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碍咯。只是,我觉得蒍之媺跟他该不会有什么牵连吧?这可得当心哪!当然咯,在南昌那阵子,若有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吧?”

    “行了!”我拼命抽烟,亦婘的话说得我心里发紧。“行了,别胡说了,丫头!”

    “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提醒她当心?”

    “别!多什么事——丫头,快点儿送我回去。我要睡了。”

    亦婘开车把我送来。我敢紧打发她回去,但她执意要留下来。我只是无可奈何:“那行,你就去隔壁房间休息。不必管我,我没事。”

    张亦婘只好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竟然没有一丝睡意。不停地抽烟,坐立不安。姚辛远、蒍之媺,还有她那个几乎痴呆的丈夫廖珅的影子在我眩晕的脑海盘旋扭曲撕咬!片片爆碎,发出刺耳的尖叫!当年,我同蒍之媺、廖珅等人结伴去南昌谋事。我虽然深爱着蒍之媺,可始终没有揭开我的心扉。她那时虽然纤弱温柔,可有时竟也极其暴烈。因为她的超群美貌,也给她带来了许多麻烦和困扰,甚至是危险。好在有许多人也在或明或暗地保护她。她后来似乎变得行踪飘乎,性情也越发变得难以捉摸了。因此,我虽然非常痛苦可也不敢太深介入她的生活事务。“唉!年少无知啊!”后来,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决定回乡,草草结婚,竟然嫁给了同村的这个硕壮痴騃非常拧巴的廖珅!这个廖珅当时也是她的一个忠实“保镖”,在南昌,曾为了她同许多人大打出手。她如此草率进入婚姻的‘窀穸’,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地击毁了我!从那之后,我矢志不娶。一门心思读书,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倒也成绩斐然;断然拒绝了许多女孩的追逐。但后来还是禁不住改革浪潮的冲击,遂下海经商。历尽艰辛,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可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居然还是败下阵来,只好惨淡归乡,几乎潦倒草莽。时隔多年,一次偶然的邂逅,她的容颜竟发生了惊人颓衰!完全与当年那个貌若仙子,纯如天泉的蒍之媺判若两人!她后来似乎并不嫌弃我之颓唐以及性情之乖僻,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倾诉了许多内心苦闷;也款曲尽致地安抚我几近破弊溃败的心。我虽感温馨,但终究未能接纳她。而后又一次相见时,她的容颜竟然再度惊人的恢复如初!宛然浴火重生!这可真是罕见的奇迹!尽管如此,我知道,过去的已经不能逆转。而我又能怎样?我们本来清纯无暇的梦海注入了太多太多的污泥浊水!我深深明白,我与她今生今世绝难走到一起了;尽管她确乎算得上是我这个可怜虫在这个广漠炎凉的人世间唯一值得信赖的红颜知己了!我拉开窗帘,眺望着夜色溟濛的廖家店,心潮澎湃,枉自浩叹。恁你是谁,左右自己命运轨迹的能力都是极其有限的。无论你生于何种境况,也难以臻至并永葆你渴望的梦想境界。唉!人生歧路千万条(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精神王国,如若走偏了,那么,或早或迟随之而来的后果或效应不管是不是在你虞料之中,你都将难以改变或掌控;为此,你难以回避地必将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对与错,你必须走下去,披荆斩棘总得走下去;经意还是不经意,往往走错一步,就会造成无法改变的终身遗憾!因此看来,我与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蹑足险境之中。除了上苍,无人能够拯救我们!茫茫寰宇间,我们是何等的渺小和无助哦!恰如一粒种子,谁知道什么样的风将会把你吹向哪里?是良田沃土还是荒山野岭?是美林佳苑,还是溷池秽渠?而实际上,对于我们这些必将走向死亡毁灭结局的可怜可悲可笑又可憎的裸虫,连上苍也是爱莫能助的,或许他老人家压根就不屑一顾你的。那是因为我们造的恶太多了,以至于罪孽太过深重了!……

    我忽然惊悟,张亦婘刚才的提示有一定的道理。这个姚辛远究竟是个什么人?这么远跑来想找她,要干什么?

    我赶忙拨通了她的电话:“之媺,这么晚了,给你打个电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候一下……”

    电话里传来十分嘈杂的声响!一阵跑步声:“万渰!是你么?!你可算来电话了!”

    “怎么啦?”

    “我!我,我正要找你……若迟了,恐怕,恐怕这辈子就再难相见了……呜呜……”

    我十分震惊:“怎?怎么了?!之媺!快!快告诉我,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里跑步声更快了。不远处仿佛还有激烈的扭打声!

    “之媺!蒍之媺!你在哪?是不是有人找到了你?!快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叫姚辛远的找到了你?!”

    “……呜呜!胡,你胡说什么?呜呜……”

    “要不要我过去!”

    “别!千万别来!呜呜……我走了!你,你知道的……呜呜!”

    “之媺!我现在就过去!你万万可别犯傻!等着我!”

    “别!我走了——”她关了电话。

    “哎呀!二哥!出什么事了?”张亦婘跑出来,紧紧拉住我,惊慌失措。

    “哎呦!丫头!蒍之媺那边可能出事了。我得马上赶过去!正好,你敢紧回去!看看那个姓姚的还在不在?立即打电话告诉我!啊?快去!丫头!”

    “啊?好,好!知道了!”亦婘慌慌张张去了。

    我迅速驾车朝蒍之媺的家驶去。真是月黑风高啊!

    我火速赶到了廖家店。小街里已经慌张杂乱地挤满了许多人。

    我急忙停下车,飞快跑进蒍之媺家一看,屋内外一片狼藉。廖珅,还有一个男人都倒在血泊中!

    我急忙打电话:“亦婘!那个人还在么?”

    “啊,还在哩!二哥,他睡得像死猪!”

    慌乱中,一个人递给了我一封几乎揉烂的信。我立即转身跑上车,打开车灯,抽出信纸,抖开:

    我读罢遗书,禁不住潸然泪下!心也迸为绝望的碎片!我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发动车子,朝另外的方向飞驰。

    车子上不去了。我停了车,拼死朝我们都十分熟悉的山顶蹬去!

    “啊!之媺——!等等我——!”

    “啊!别了——!”是她!蒍之媺!

    山风猖狂盘旋,吞噬了我们绝望的呼喊。

    我看见了她!在山巅巉岩上,长发纷披!她侧首望见了我!极慢极慢地朝我挥手,转身轻轻一跃!宛如一片树叶!不!是一片金玉之叶,飘了下去!

    我竟发不出一丝嘶鸣,宛如雷击一样,僵住了!……但我,天旋地转里绝对看见了那安详、瑰丽而纯净的云霞!在漆黑银亮的天幕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古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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