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作品】往生如梦(Reborn dream)
瞧,这架颇宽的柏木小桥,要么缄默无语,要么叽叽啾啾,就这么架在逶迤而来又蜿蜒而去的小清河上。它到底有多少年头了?没人在意的。来来回回,我还真不知走过它多少回了?可桥头庄街边那一家小得不能再小了的药铺子,我可熟得很呐。以至于熟得它什么时候没了,我竟然一丁点儿也不知道。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心猛地一沉,腿肚儿一软,竟愣怔怔半晌杵在那儿,怎么也搜寻不见那临街一间老灰砖老灰瓦门楣悬有一块油亮发黑的乌木匾额【靈艸妙藥】的人家了。一时间不知要往哪里去是好。唷,这不,忽而才明白我居然是倚在老刘九叔家小门楼的门框上才没颓然晕倒。
“嘿!栗三墩儿,干啥子呐,在这——”
老刘九叔约摸也有八十好几的年纪了,正驼着背拄着据说是花梨木雕佛首的拐杖儿一步一颤地从他那黑黢黢的里间隐了出来。要不是叫着我的小名儿,还真不知他跟谁说话哩。
“噢,老刘九叔,您早啊——”
“还早呐——今儿个可不早了。”
这不,我拿眼朝那街筒子里一睃,好多人家平日里吃早饭用的家伙什大都撤了进去。这要是在往常,个个的还不都悠闲自在地边吃早饭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唠嗑,以至于都忘了时辰,直到火辣辣的大太阳晒得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直冒油,才恋恋不舍地躲进各自的屋子里去。
“老刘九叔,我牙又痛了。正要找葛三伯抓药吃——可不知葛三伯人呢?咋就不见了?”
“走了——”老刘九叔趔趔趄趄拄着杖儿好不容易才算是坐到了一把油黑乌亮的木靠背椅子上喘。
“走了?哪儿去了?我这正要找他抓药哩——这,这好多年我可从没见他走过。”
老刘九叔拿昏花老眼闪电般扎了我一下:“我说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吧?唵?咋就听不懂话呐!”
“呃……这,这。”
“走喽!都到那边去喽……好好的一家子!——唉咳!”
“哪边了?”
“呔!就是去冥界了!远着哪——可也不远……毕竟东流水,南柯一梦空咧!人哪!唉咳!”
我一震:“走了?冥界?就是说他死了?一家人都死完了?!啊?!”
“呔!别那么说,孩子。遭罪。”
“可……”
“过世了;也可以叫往生。”
“我可不知道,好端端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那还能告诉你?人世无常啊——你小孩子家还不会懂的——唉咳!”老刘九叔悠悠地抽起了旱烟袋,引起一阵子剧烈的咳嗽。
我不再理会他了,心里闷闷的,嗓子里好像让谁塞满了破棉絮,牙也疼得麻木了,像梦者一样,轻飘飘驾云似的慢慢踅了过去。原来这葛老三的药铺子就在老刘九叔家的斜对门,不远。
“咦!您这是怎么啦?栗三,衣衫不整的熊样。八成又跟家里那谁闹别扭啦?”刚巧,我才跨进门,葛老三就从他那昏暗逼仄的内屋走出来,见到我,佯装吃惊,而嗓音还是那般击铜锣似的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晓得,他那是又要打趣我。说起来,我和他虽不是一个辈份,可很是投缘,常开开玩笑什么的。
“哪里话。牙痛。三伯,您给瞧瞧。哎哟,一夜不曾睡稳呐”
“得。您哪,总是忘不掉烟酒。年纪轻轻,怪可惜的……”葛老三不疾不徐走到柜台后面,喊:“老幺!”
“哎,来了!”葛老三的六弟一瘸一拐从里面几乎是小跑着出来,一见我,就龇出极度肮脏的大黄牙,“栗弟台,早!”
“乱扯淡!他怎么又变成了你弟了?那我是你什么!呆子!难怪这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也不知祖上积的是什么德,生出你这么个累赘货,招人嫌!唉,时运不济,家门不幸哟。”葛老三种柜台后面把他那把铜算盘扒拉得山响,笑。“那就给你‘弟台’拿点儿牙痛药——还那几样。汤头可别再错了。”
“哎,知道哩,三哥。”这个老幺,说是他六弟,可着实比他老相太多,脏兮兮花白胡须,面黄肌瘦的,天知道他是一个啥,浑浑噩噩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知道他是一条又丑又老又瘪的光棍儿,两条细腿分明是两根老竹竿插在又脏又破的裤管里到处晃荡,更甭瞧那成天趿着一双破布鞋的臭脚丫子了。有一次我偶尔发现他睡觉的地方,哎呀那哪里是什么床铺,简直连猪窝都不如!一条又脏又破又硬又臭的灰棉被胡乱地丢在墙犄角乱草里。那简直是跳蚤臭虫虱子老鼠的天堂!我几乎是捂住鼻子跑回家,吃饭喝水都吐,连续几夜做噩梦。咳!您说像他这种可怜巴巴的活物,还喘气活着干嘛呀老天爷!还居然成天傻呵呵莫名其妙地乐!不像他三哥,虽说也是黄蜡脸,乱糟糟胡子拉碴,算不上人高马大——瞧!那又粗又短的脖梗子皱皮耷拉的又黑又油——可也算得上一截壮汉。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这一家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就黏上这儿了,还开着一间小药铺子。我常纳闷,他们原本是干什么的?我时不时好奇地追问他,他一听这茬,脸一阴沉,可极快又舒展开来,嘿嘿一笑不搭我的腔。可他偏怪,人缘奇好,四邻八舍时常都在他这儿抓药,流连忘返的。连我也犯贱,有病没病总是往这儿蹭。他家就是一块臭豆腐,难闻难看,可总是有人想吃。
“哟——是栗先生哪!您怎么不坐呀?——老东西!早饭做好了没?”
“唷,早好了,候着您呐!在门外。您老先吃着,我这就来陪您。”
“谁叫你陪!酸不溜秋老叫驴!”我连忙侧身,让过香风扑鼻的萧八妹——就是葛老三的老婆。看到今儿个早起的她,我的闲话就忍不住往外冒——其实那些闲话什么的都是别人说的。在桥头这条小街上,她可是个风流人物。关于她的传言和故事,深着哪!得,赶明儿闲了慢慢跟您聊。这不,她正在外面叫哩:
“啊哟!死老头子,怎么还是这两样鸡巴咸菜!这可叫我怎么开口哟!难怪我老秋得这么快——这辈子嫁给了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可是走了八辈子贼运!奶奶的!”
我们仨忙不迭地挤出门。
金色的晨曦从那些蓊蓊郁郁的桤树啦麻栎啦楝树啦老榆树还有皂荚树们身上湿漉漉地滤过高低错落的屋角瓦楞泼了过来,给小街里的人们洋洋洒洒扑上了一层金粉,连街上古老的麻石青石板都光溜溜地闪着宝气。
葛老三门口摆着一张雕花矮腿长方木桌,围着两把同样古旧却十分精致的杌凳。桌上放着一罐黑陶缶小米粥,一盘蛋煎饼,一碟腌嫩笋,一碟酱青瓜,三副碗箸。正热腾腾袅绕着诱人的香气。我见状,不知深浅想打破闷局:
“嚄!三婶儿,蛮好的嘛!那,叫什么来着——”
“狗屁!还‘蛮好’?您哪,晓得个球!想当年,啧啧!那个讲究,您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哟!哎哟妈哟那些钟鸣鼎食的王侯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哟!”这位萧八妹风韵犹存的大白脸上堆满笑意,自顾卖弄地晃着梳妆讲究的脑袋,两颗硕大的翡翠耳珰儿绿森森闪着幽光。“哎哟,别生气,哈!栗先生,噢不,栗老弟——”她说笑着,竟伸出保养白嫩的胖手来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忙闪到一旁。瞧她那穿戴俨然前朝遗老,不,真个是贵妇的坯子;可惜流落到这穷乡僻壤,无情的岁月之齿慢慢蚕食着天赋其美的脂颜玉容。我就每每疑惑,当年她嫁给了葛老三,岂非明珠暗投?——我们这儿的人,说笑归说笑,连碰都不敢碰她的。瞧,就那双粉底高帮青缎绣花鞋,这方圆几十里地就绝找不出第二双。传说她可是名门之后裔,祖上门庭煊赫。她外公的曾祖就好像是嘉庆爷的什么什么大臣。“我说栗老弟哟!您家那唐大妹子就成天这么伺侯您这么英俊贤达的秀才郎哪?呵呵呵——”她那铜铃般的大笑招引得通街上吃早饭的大爷小媳妇们朝这边放肆地哄笑起来。
我很是窘迫,架不住她那股子风骚劲:“得得,葛三婶儿,不耽搁您用膳。我得走了——葛三伯,我的药呢?”
葛老三这才缓过神来:“老幺,快给栗先生拿药!”
“哎,给您备着哪!”老幺黑乎乎干巴巴的双手把一纸袋药捧给我,“怎么煎服,就不用我再告诉您了吧?”
我忙接过药,“不用,不用。”一手把钱递给他。
老幺数了数:“栗老弟,是这个数?”
“怎么?以前不都是这些?”
“那是以前了。这会儿都什么年头了,啥不在飞涨?生意难做哪,您瞧,这铺子马上就得关张了__”
“老幺!胡咧咧个啥咧?”葛老三半真半假笑骂。
老幺的话让我吃惊:原来他居然也这么刁。
我看了葛老三一眼:“三伯,先欠着,回头得空给您拿来。”他正笑嘻嘻扶他那“宝贝”老婆坐下,哄她吃饭哩。听我这么说,并未搭腔,只是乜斜了我一眼,仍津津有味地劝萧八妹吃饭。那眼神叫我捉摸不透。我暗想,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猛然间,我感到一切都出奇地陌生了。
正尴尬间,忽然漫天掠过一层层乌云似的,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又一个块头高大的干瘪老头儿站在我后面!不认识,可又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嗨!我说栗先生,别来无恙——哎,您在干嘛呢?好像丢了魂的样子。”
“哦?您是……?”
“咦?您哪,贵人多忘事。我姓鄢,人家都叫我‘烟歪把儿’,惯了,我也不恼。原本,我家在四十道河那地儿住。从前,做生意什么的常经过这边来。所以很熟悉这儿的。这不,葛老三不是刚过世了么,我呀,和老伴儿一合计,就硬着头皮盘下了他这间铺子,开了个杂食店度日,紧巴巴勉强糊口。咳!要我说,人活在这个世道上干嘛呀?忒不容易了。您瞧,我和老伴儿都是大半截入了土地人了,还得没日没夜地操劳不是?指不定哪天也蹬腿归西了才肯住手呢!”
“瞧您,这话说的……”
“咳!栗先生,日后我这小店还得仰仗您和众乡邻多多关照,嘿嘿!”
“您客气。没得说——”这会儿,我觉着似乎不发烧了,清醒了过来。用手拍了拍脑门儿,仔细打量这个杂食店:那块油亮发黑的【靈艸妙藥】的乌木匾额是真真的不见了!可不,虽是换了主人,可还是硬生生透露出原主人那迷雾般重重阴影。唉!葛老三哪葛老三,您这是跑到哪儿去了……我还指望您给我边治牙边讲那些无比神秘迷人的故事呢!”
“鄢老板,再会!”我得走了。
“嘿!啥老板不老板的,穷讨饭的罢了。您走好。巴望着您日后多多光顾哪!”
“一定,一定。”我抻了抻衣角,黯然返身朝桥头走去。远了,忍不住又回首瞟了一眼,那鄢歪把儿还戳在自家门口望我哩,真像一段将烂未腐的苦木头儿。而那老刘九叔也还兀自坐在高背椅上打盹儿,头上冒着缕缕青烟,像他的魂儿要飘了似的。
我一步步捱上桥,只好朝清河那边我那密树如烟的村庄望了去;我心里听着蜿蜒而来的河水幽幽地流过桥下,又向着逶迤缥缈的远方渐渐隐去。
古 蓝
2013.6.20.初稿
。2017.7.19.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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