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正在开会，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往常我直接按掉，然而这次每个振动仿佛敲击我的心。来自北京的陌生号，我没有北京朋友，不由自主接听。当一声“喂”传来时，我恨不得把这个声音紧紧抓在我手里，生怕它消失。

现在是2015年阳春三月，思绪飘回到1994年夏天，大一的暑假。赴一个高中同学会，她随霞而来，霞喜欢我，但我视她如姊。我初三学期直上大学预科班，却没考上，第二年去了普通班，跟霞同学。霞豪气干云，爱玩。和当时贪玩的的我，很能玩到一块。

霞介绍她带来的女孩叫杻，她不是我们同学，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向她。我看到她的瞬间，那一眼仿佛千年，我似乎认识她。她如清风霁月，诗一样的气质。我心里唤了声阿杻,大家都愣着，我起身请她入坐。她果真来我的位置坐下。

“我认识你，你认识我吗？”

她一脸诧异，问了我名字，道”霞常提起你。” 她跟霞打工时认识，成了朋友，下半年去江城上大学。我学医，听她偶尔叹气，便叫她深呼吸，别叹气。大家开始玩游戏，我一直跟她搭档。偶尔对手时，就让着她，同学们打趣我太过。欢乐时光总是溜得快，不觉天色已暮。

杻扫了下屋子，猜她寻霞，我过去问晶（霞一直在跟晶说话）。晶爱学习、成绩优秀，我钦佩她。高中禁止恋爱，她跟班上一个同学一起学习，互相帮助，象恋人一样。晶说霞在我和杻游戏时出去了没再进来。

杻起身告辞，挽留没成，我送她出去时说：“做我妹妹好吗？我对妹妹很好。”她淡然一笑离去，遗我在暮色中苍凉。

再次见到阿杻，是大二的寒假，正月初二，刚学会骑摩托，感觉很酷，准备去找阿杻。霞跟一个同学来找我，我们一行三人驶向阿杻家。对我们三位不速之客，她父母热情招待。她父亲有只腿瘸，个子很高，给人威严、正直的感觉。阿杻把我们让进正屋。窗子向东，视野开阔。远处是青布湖，窗前一个晒谷场，十来米宽晒谷场过去是青青的菜畦。再过去就是棋盘似的稻田，这个季节种的是沃田的红花或夏初即收的油菜。说起农事稼穑，阿杻滔滔不绝，眼睛清澈如泉。

两同学鼓动，阿杻答应随我们一起出来，到我家。我妹喜欢她，太奇妙了。这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个年。霞说身体不舒服，不参加活动。阿杻她们几人打羽毛球，我和我妹都爱运动，阿杻好象不大擅长，她总发球不成功，专注的样子很可爱。霞晚饭时挑食不吃，要吃清油炒面。依她另做。阿杻陪霞聊天，问她舒服些了没有，我听霞的回答跟醋一样酸。霞吃了炒面，身体好了。

阿杻去了煤炉房洗脚，我见她眼里，若有若无的忧郁。赶紧把留的一小碗炒面端过去给她。她说晚饭吃好了，我还是喂了她一口。出来后，我开心得想跳起来，因为我想照顾她，哪怕只是一口面。

我们都在各自的学校上学，离毕业越近，越焦虑。我忙着找工作，尘埃落定。决定去找阿杻。

霞一毕业就结婚了，定居在鹏城。鹏城离穗城很近，她邀我参加婚礼，我以娘家人身份参加，很为她开心她嫁给了爱情。也很感激她，把阿杻带来我身边。我渐渐了解阿杻因为霞喜欢我，不肯接受我的追求。当霞终于结婚，当着霞和霞老公的面，我宣布娶阿杻为妻。一参加完霞的婚礼，就去找她，她还在学校，她的学费、生活费一直靠自己打工赚取。

我不知如何表达我有多爱她，多想照顾她。心里演了千万遍请她做我的妻。我深信和她的缘份上天注定。到了校门口给她电话，看她的身影越来越近，停在我面前两步远，很想上去拥抱她，告诉她我要娶她为妻。二年没有相见，日夜都在想念。然而，她淡淡一笑，眼里若有若无的忧郁。我的喜悦如一根火柴划过，刹那熄灭。鼓起勇气表达的信心，在她面前隐形。

阿杻请了半天假，她要上班了。我决定独自去江边静静，意外接到晶的电话，她说和男友在毕业前有重大事件宣布，他们在江城另一边。原来是晶生日，好几位同学都在。晶的男友，高中时那位同学，也是我同学，选择晶生日这天宣布他们的婚讯，场面很浪漫，我被感染，信心回来。买了玫瑰，过江来找阿杻。午夜已过，校门锁了，翻墙于我不难。我设法叫醒阿杻，我们坐在校园里的石凳上。夏夜清凉，她睡意朦胧。我想献上玫瑰，向她求婚。我相信自己能给阿杻一个幸福的未来。我把花送上，她接过花，放在了石桌上。她看上去有点恼的样子，话到嘴边我又咽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打算回家看望父母，年迈的外婆，然后好好工作。假如阿杻留我，我就留下来，找个机会表白。我说准备走，期待的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说：“来去由你，后会有期。”

她说送我去火车站，江城的夏天特别晒，我不忍；又怕在火车站，我不舍离开，便目送她先回，我们在校门口挥手再见。路上回想霞婚前跟我的一场对话。她说阿杻家很穷，父母需要她养。阿杻很爱钱，她这辈子需要很多钱。霞说阿杻曾告诉她，要么自己挣大钱，要么嫁个大款。

她的父母确实年迈，她也有两个哥哥。她大学前开始打工，我每次见她，衣着平常，虽然平常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仍气质不凡。她专心学习，不辍打工。爱钱不是错，圣人也言君子爱财。我要娶她为妻，坚定不移。

我与阿杻咫尺之隔，愰如千里之遥。当我与她相隔千里，却又觉得她在身旁。每次想表白，霞的话就在耳边响起来，我又自惭形秽，也许她嫁个大款比跟我一起快乐。我愰若走钢丝，犹疑在表白、不表白的一线之间。

工作之后，真正的挑战开始，再也不是坐在教室里答题，对错分明。我没选择穗城。医学专业，没有过硬的本领（不爱的专业，当初没有扎实学习），不敢视生命如儿戏，所以放弃了做一名医生，去了下级城市卫生管理部门。有时真想回老家重复父母的日子，想起阿杻，我决定继续打拼。跟她一起，暗淡的日子也象一件旧木器经桐油一刷跟新的似的，明亮起来。

阿杻计算机专业，她利用学习之便给我录了一张CD,配上插图，和她写的文字。有的是日常趣闻，有的是生活感悟。其中一则《算命》，她自画自题，我看一次笑一次。每当我疲惫不堪，就打开这张CD，好像阿杻坐在对面跟我聊天。

阿杻毕业后，去了鹏城。我正在适应体制，收起桀骜不驯。她对事业有憧憬，有梦想。我当时的境况确实不想让她看见，不敢叫她来我所在城市，这里机会不如鹏城。

直到一个冬夜，虽然南方冬天不冷，偶尔降温也冷得刺骨。正是这样一个夜晚，她电话过来，说暂住在一个朋友的朋友家里找工作。那个晚上朋友的朋友突然回来，她将流落街头，问我有没有她的去处。我没有好的答案。接到她的电话，我开心极了；电话挂后，任泪在我脸上纵横。

自此，我们断了音信。

2000年三月，我的境况开始向上，终于有一次去鹏城出差的机会。向霞问到她的公司号码（她之前没有手机），她在外企，工作得心应手，住的是公司提供的欧式公寓。这一次，我终于表白。霞打趣我们，说：“你不要把杻弄丢。”我严肃回答：“丢了整个世界也不会丢了阿杻。“

五月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来看我，正在等车，我们约好了会面地点，一起午餐。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等待。阿杻再也没有出现。

过了一年的三月，霞告诉我阿杻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我的心死了，刚来单位时，一个本地同事热烈追我，我没给她任何机会，告诉她我有女友。有时我很想放纵，既然没有了阿杻，跟谁成家不都一样，有人追还省得去找。但是，我很想当面问问阿杻为什么？

之后我由单位派往英国学习一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工作上。这位本地同事始终在等我，2007年，我和她成了家。

十五年了，电话那端是阿杻，她想挂个专家号，实在挂不到，终于问我。我飞了过来，安排完事情已是晚上七点。北京早春之夜，乍暖还寒。西直门的地铁转换层，街灯如豆，她穿一件白大衣，站在旋转门外。虽百米之距，却遥不可及。想起她给我的CD，那则当时一笑置之的《算命》。

命里有时终将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爱贵在真

情发乎心

一颗真心一份真情

片刻即永恒

没想到，她当时的一则玩笑，竟一语成谶。离她还有十步远，她看见我，向我走来，我们在一把露天的条椅上坐下。

“距第一次相遇，二十一年，岁月催人老。”

“你没有变，你永远不老。”

“那我是妖。”

两人傻笑起来，我心里刻着第一眼见她的模样，我眼里的阿杻-永远的清风霁月，诗一样的气质。

“那年为何失约？”

“我准备上车，霞call我，我告诉她准备上车去看你。她让我立即去她家有要事，告诉我你说我爱钱，你不会娶我。”

“我没有。”

“你去学校看我的前一天，霞打电话给我了。她说你去鹏城找她，想把她追回，但她选择了现在的老公，你难受顺道去找我求安慰。 所以那次，我不想你糊途时做糊涂事。”

“根本没有，我一直视她为姐，是她邀请我参加婚礼。”

“住事已逝，追问无益。你和我，当时都没珍视自己的感情，也没面对真实的自己。感谢你来看我，帮我。”

“我竟一语成谶，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一辈子，却说让你做妹妹。这辈子，真成兄妹。”

“我大你一年。”

“余生请以我为兄。”

“谨遵兄意。”

两人对望一眼，又傻笑起来。

“你好象变了点。”

“我不是千年不老的妖。父母已走几年，孩子随她父亲去了国外。二年完成了结婚生子离婚，现在一身轻。一个人，刚建立自己的工作室，专心工作，少了庸人自扰。父亲曾是一中老师，受祖父身份影响，回乡务农，心力交瘁，生病致残。我们家在解放前夕是那一带大户，土改时全部财产连房子一起充公。身外之物，父母不在乎，我跟他们一样。如今他们在天上看着，我决定活得真实快乐。我想我的孩子所遇皆良人，所以我先做个好人，做个给周围带去爱和快乐的人。”

“看到你这样的状态，不负我当初的喜爱。这辈子，你和我，擦肩而过。”

“遇见过，真爱过，何憾？我小时家里的一株栀子花，一年一开清香悠远。我一直记得栀子花开的童年，我也记得真心相待彼此依恋的美好。这份感受没人夺得走。你我已然错过，你千万别再错。好好珍视现在的家。珍视，真实”

”你说的对，我们是离散的兄妹。保重！”

“保重！”

我们站起来告别，阿杻想握手再见，我一把拥她入怀，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是我欠她的，也是欠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