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传

  尹小妹失踪的消息来的极其缓慢，春天后夏天后秋天后冬天后，然后又春夏秋冬，待到这信息得到确定时，各种各样的猜测早就成为了可庄群众茶前饭后的谈资了。

  凡是认识尹小妹的，脑海中依然会有她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娇小玲珑的身材，俊俏鹅蛋脸，顾盼生波的眼眉，鼻子嘴巴甚至耳朵都被安排的恰到好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纯美，比那些电影明星还要强几分，要是放在现在网络发达的年代，参加个把选秀节目，发个把抖音，随随便便就可以成为网红明星的那种，只是当时她的美只能局限于可庄而已。

  若是她运气好，不要说嫁入豪门，在可庄选个家境殷实有头有脸的人家，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她最后嫁给了张三。

  张三是个地道的农民，远的不说，他父亲祖父曾祖都是农民，人倒是长的一副聪明伶俐相，可惜只读过职业中学，学的是机电，学校出来在镇上一家纺织厂做了二年电工，然后在街上租了个门面修理电器，娶了尹小妹后经营起一爿五金店，生意不错，倒也赚了些钱，也算的上个小老板了。

  只是时代转变的太快，五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慢慢地这店开的越来越寒碜，用可庄话来说是烟腾火不着(半死不活)，更糟心的是，尹小妹离家出走了。

  在可庄，哦不，随便在哪里，自家老婆离家出走这类家丑是不会宣扬的，刚开始张三也藏着掖着，熟人问起只说尹小妹外出旅游去了，在可庄这样的江南小镇，看重的是人情的来去，亲戚乡邻红白喜事什么的讲究个前三朝后三朝，都要吃上好几天，请的还都是全家，每每不见尹小妹，总有不识趣的人问起，后来张三没法子，改口说是去广东打工了，可打工也不对啊，大过年亲戚间拜年走动都不见尹小妹，在中国哪有过年还上班的企业呢？那绝对是罕见的特殊工种，张三也只能说是工作比较特殊，问什么工作，他也含糊其辞说是打工而已。

  次数多了，众人终究都是明白人，其中必有蹊跷，“懂经”的人便不再在张三面前提起尹小妹；不当面提尹小妹可以，背后说叨说叨说叨总行吧？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就是，尹小妹终究是个骚货，就算她这二十几年来一直一本正经着，那也是装的，都快徐娘半老了，终究熬不住，出去浪了。

  人家出走也好失踪也好，又没得罪谁，咋就这样说人坏话呢？这是有原因的，尹小妹的出走，又勾起了可庄人对那件津津乐道的往事的回忆，对于些猥琐的老男人、埋没于家务的怨妇来说，这件往事可以有足够兴趣地说叨半天。

  年轻的尹小妹快乐的象只小鸟，她有足够快乐的资本，在家衣食无忧，在外有份轻松的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出众的相貌，无一让同龄的少女们羡慕嫉妒恨，对少男来说，她就是一大快巨大的磁场，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人难以计数，张三李四王五都有份，很快，局势明朗起来，李四占据了众多追求者的上风。

  李四可是可庄的富家公子，他老爸是建筑工头，可庄的首富，他本人也长的高大英俊，关键会讨女人欢心，行事低调，借了老爸财富的光，经常往城里走动，见过不少世面，所以待人接物的老成程度远远超出可庄这小地方的小青年，出手阔绰，人缘也极好，几次下来，尹小妹应了邀，和他一起到城里文化馆溜冰，京门电影院看戏，众人看在眼里，再掂量下自己，根本没有和他竞争的本钱，便都泄了气，同时安慰自己，人家朗才女貌，正相配。

  眼看着他们的恋爱关系确定，双方考虑着进一步发展谈婚论嫁的事情，突然就有了意外的变故，也说不清楚起始于何时何地，说可庄的王五花了两万块钱，把尹小妹给上了。

  王五四五十岁，又胖又矮，前顶毛发稀疏，偏梳的整整齐齐，别看他人长的难看，他脑子特好使，单打独干做贩卖羊绒的生意，衣着光鲜，在可庄身价非常可观，他老婆是标准的村妇，老实安份地持家，可没法子拴住王五，这王五是可庄有名的色鬼，勾搭上了无数情妇，说个有关他的神话就可见一斑，他有个公开的情妇，从不避讳，甚至到她家喝酒睡觉，她老公也不吭声，估计是好处给的多了，具体是真是假无法证实，但多少可以知道些他在可庄的嚣张程度。

  问题不止是王五上了尹小妹，王五叫上了他的狐朋狗友赵六还有刚出茅芦的张三到宾馆开房一起上的尹小妹！当年这种事足以让可庄的新闻界爆炸，这新闻很快在茶馆酒肆菜场市场扩散，很快，保守点计算，可庄三分之一的人知道了这事，尹小妹一下子就成了可庄的名人，认识不认识的一通评论，添油加酱地增删情节，好事者填补其中细节的漏洞，为证实事情真实加入些看似确凿的情节。

  主要有两个版本，其一，王五他们邀尹小妹喝了酒，开玩笑睡一次多少钱，王五说二万，她贪钱上了床，不敌三个大男人，最后被送到医院抢救，后来此事被一位护士说了出来，说叨的人还说护士某某某，是他表妹，消息绝对可靠；其二，张三酒桌之上喝多了，吹牛说漏了嘴，说叨者还说明几月几号，同桌的几人。

  到这地步，这事就算坐实了，很快消息传到李老板那里，李老板是有身份的人，当时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墙上，勿容置疑地命令李四和尹小妹立马断了关系。

  这李四和尹小妹交往了半年多，她的秉性多少有点了解，哪信这些传言？当面和尹小妹说起这事，尹小妹这个委屈，哭的个肝肠寸断，李四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信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

  李四的态度让李老板咆跳如雷，说我李家在可庄是有身份的，丢不起这个脸，退一万步，就算她尹小妹没做这号事，咱李家也不能娶这么个媳妇回家，那不成了可庄的笑话？！也不管李四乐意不乐意，刚开始说的随儿子自由选择、只要儿子喜欢的开明都抛在了脑后，动员亲朋张罗着物色了个女孩，硬逼着领了证，基本上绑架着把李四的婚事办了。

  这李四的婚事一办，同时把尹小妹的笑容给办没了，连街上也不敢上，总有无数根手指在背后指戳着，喏，这个就是尹小妹，人长得漂亮，可惜是个贱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攀李老板家的高枝，幸亏败露的早，不然就把李家给害惨了啊！这女人啊，情愿找个长一般的，不能找漂亮的，心活，靠不住。再往后，单位里也委婉地把她给辞了，就算辞她，她也没话说，硬不起来，倒隐隐惹了别人来一句骚货，活该！

  李老板知道儿子的性子，刚开始严密监视着，不惜散发好处动用亲朋作耳目，时间久了就松懈下来，李四终究逮着机会见着了尹小妹，说了一大通自己的苦衷，尹小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你就别来见我了，会败坏你家的名声的。尹小妹愈这样，李四的心里就愈疼痛，望着尹小妹落寂离开的背影，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查明真相，找出那个造谣的恶棍，还尹小妹一个清白。

  可有那么容易吗？这谣言覆盖面太广了，从何着手呢？当然是谣言中提到的角色。

  首先是王五，王五大大咧咧地说，我倒是有这想法，能睡上尹小妹，这一辈子也值，只是我想没用啊，我没那褔份。然后赵六，赵六是个愣头青，可庄有名的混混，听李四说起，他一脸的恼火，他妈的你问我，我是那种人吗？我要是找到那个胡说八道的混蛋，非把他的牙一颗不剩地打下来！再是张三，张三和王五同村，还有一丁点亲戚关系，性格温顺的老实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小半天下来也只是说不知道。

  李四到医院，一圈问下来，根本没那回事。

  再问和张三一起喝酒的三个人，他们含糊其词，最后不明不白地表示记不清了。那怎么成？张三到底有没有说尹小妹上床的事？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如果是你们乱说，得向尹小妹陪礼道歉！

  三人还真答应了道歉的事，不过只能私下的，公开道歉和赔偿精神损失的条件死活不答应，后来，尹小妹淡淡地说：算了吧！李四，以后你也别管我的事了。

  尹小妹成了可庄的瘟神，人见人躲，谈朋友的事更成了天方夜谭。只有一个人不怕染上瘟病，依旧关心着尹小妹，他就是张三。

  几年后，张三和尹小妹结了婚，认识或不认识他们的人心里五味杂陈，羡慕同情鄙视无一而足，只是他们不为所动，安份着过小日子，五金店经营的风声水起，倒是有些不三不四之人经常趁张三不在时到店里搭讪，尹小妹一直绷着脸，基本没见过她的笑脸，对于各种讨好勾搭也回应的通达得体。

  至少，二十多年来，可庄对于尹小妹这个骚货的表现很失望，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再听说过她的绯闻。

  直到最近，愈来愈确凿地表明，尹小妹离家出走了，这狗血剧情再次让可庄人血脉贲张，这个骚货啊，隐藏的真深，这次肯定是跟了哪个大老板跑路了，真不要脸，孩子都这么大了，她怎么对得起张家？只是可怜了张三这个老实头小干，当初不嫌弃她娶了她，结果还是被她骗了，甚至把张三五金店不景气的原因归绺于她，说是她卷走了张三的所有家财。

  二十多年来，李四一直没放弃对真相的追索，当初三人闪烁的眼光含糊的言词和十分不情愿的道歉让他感觉出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这二十多年来靠着他的经济实力有意无意地照顾关心靠近着和张三一起喝酒的人，开始那三人还提防着刻意避开李四，都是一个镇上的人，熬不过时间的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四和他们成了称兄道弟的人。

  那天很平常，李四邀上三人到可庄疯一聚酒楼喝酒，三人到包厢，发现同桌的还有王五赵六，王五头顶锃亮，仅剩下耳廓上些许银白，赵六完美转身，在可庄经营水产，生意蒸蒸日上，几人一照面，心里都格登了一下，同时想起那桩经年的往事来，更要命的是，听到门外李四在打招呼，能请动张老板，真是难得难得，来来来，就这包厢。

  门一开，张三和尹小妹都愣住了，脸色难看着站定，进门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后面李四却格外热情地招呼着，坐坐坐，都是老熟人，别客气。

  这顿酒食吃的都极不自在，场面一度尴尬到难以掌控，全凭李四一张巧嘴和李家的面子，才勉勉强强地举起了杯子。

  三人的说法很一致，对天发誓，二十多年前在酒桌上，张三说别看尹小妹清纯，为了二万块钱，和王五赵六还有我上了床，后来昏倒送了医院。

  王五说，我这把年纪了，从不在乎别人说法，活的虽然荒唐，但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赵六说，敢做就敢当，这么多年了，该怎样就是怎样，张老板你也该说句实诚话了。

  张三的脸涨成猪肝色，矢口否认，说我肯定没说过那些话，三人齐口说，这么多年了，我们有那必要诬陷你吗？赵六接口，张老板要是不敢承认，那我就更瞧不起你了。最后张三瞟了眼尹小妹，“可能是我喝多了……我真不记得了……”

  尹小妹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塑，岁月流逝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依旧还是旧模样，那旧模样悄无声息地缓缓爬进一桌男人的脑海中，隐约还有她顾盼流转的眼波和清脆动人的笑声，良久，她轻轻说，李老板，我说过，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你难道忘了？

  尹小妹站起身，缓缓走近门口，拉开门走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六个男人目视那扇关上的门，一言不发，突然，李四低下头，重重地磕在饭桌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咚”，先是泣不成声，而后干脆号淘大哭起来。

  尹小妹离家出走了，杳无音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庄一直流传着这个骚货的流言蜚语，你若凑巧是可庄人，多半也听说过，弄不巧你也会饶有兴致地加入讨论的行列。

  然后话题渐渐淡了，除了当年那波人还记得以外，可庄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尹小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