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科室第一次看见她就不喜欢她,她真的很具体,明明自己两百斤还当自己是公主,一脸高傲的对我说“护士,我血管不好你找仔细点要一针打起哈!”
我技术西撇没有信心给她一针打起,喊组长去打,她却很固执说看我顺眼让我来打。果然我技术西撇,没有打起,她皱着眉头倒是没有骂我,只叹了口气嘟囔着说“你行不行嘛,再扎不起我就换人了。”
我求她换人吧,我还是硬着头皮重新去找血管,她的手白白胖胖的,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但是她及其粗俗,长得像菜市场大妈。一头披肩的羊毛卷,画着夸张的眼线,嘴巴涂了个血盆大口的红,她的脸和我一样圆圆的但是她看起来不可爱还带着一丝匪气。
她得了乳腺癌,所幸发现得还算早,只需要做手术然后化疗放疗。主任说她运气不错。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手一直在抖。
她的老公倒是一表人才,穿着得体的白衬衫西裤忙前忙后的给她收拾,她坐在病床上一会儿嫌热一会儿说食堂饭难吃,男人温和的笑“等我办好手续下楼去给你带你最爱的煎饼果子,你要吃什么水果,我等会儿一并给你买回来。”
“病号服难看死了,给我拿几条裙子来吧,我想吃西瓜,要是有奶茶就更好啦!”她指挥起人来倒是顺手,“护士妹儿,你傻站着干嘛呢。给我扎了两针还先不够啊?”
“不是,女士你还有几个字没签。”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她接过病历本瞄了一眼撇撇嘴“医院就是坑,什么风险都规避完了,唉签嘛,我的字不好看没影响吧?”我点头递给她签字笔。
她的名字叫王润芝。“你的名字真好听,像小说女主角的名字。”我随口一说,她竟开心的笑了起来,“其实我就是女主角,还是韩剧女主,你看我年纪轻轻的得了这个病……”她没再说话换上一副难过的表情,低垂着头有几行字被打湿。
“哈哈哈像不像,我才不怕呢!王主任跟我说了我这个病不算恼火的,要积极治疗很快就能康复的。”她咬了一口面包咬牙切齿的说“还有哼我可不会早死,我老公没了我还不得被那些小妖精勾走了!”
她早死不早死我不关心,我只是麻木的工作机器一个。她的病房总是热热闹闹的,她喜欢跟着主播一起蹦蹦跳跳说是减肥,还说她年轻的时候可是办公室一朵娇花。每每说到此大家都假笑,她老公一脸附和说“芝芝年轻很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打败了好多人才娶到的她。”她骄傲极了像一只胖大鹅摇摇晃晃着短短的脖颈,展示着圆圆的脸蛋。
给她配化疗药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我一个人呆在配药室,却一心想死。我过得太不开心了,护士长不喜,新同事嫌弃,虚情假意的追求者,爸妈的忽视,姐姐的打压,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我甚至想和她交换生命,当然她不屑一顾。她总是活力四射,问我外面有卖烤红薯没有,我撇嘴“大姐现在是夏天,怎么可能卖红薯。”她笑,脸上居然有一个梨涡,和妈妈好像。可是妈妈不怎么笑,生活于我们都是苦涩的。
她的手很巧,难以想象白白胖胖短短的手居然可以用毛线编织出漂亮的花朵,她出院那天送了我们一束玫瑰。她悄悄递给我一包瓜子“我猜你喜欢吃这个,我看你总皱着眉头,傻姑娘你还有一大把年纪多去外面耍哈嘛,不要不开心了哈!”
第二次见面她更丑了,一头小卷发全剃光了,带着一顶渔夫帽,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还是风风火火的。“嗨,我还是喊你给我打针哦!你技术可以,其他人我不信任。”
她老公大包小包背着很多零食,她坐在床上闲不住,一边吃着饼子一边絮絮叨叨“哎,忘记给童童买铅笔了,老公你记得回家给他买哈要不然小子肯定得闹。”男人温柔的答应,给她把拖鞋放好又拿着暖壶去外面接水。“咯!给你带的零食你偷着吃哈,这个可好吃了,我最喜欢吃了。怎么看见我你不高兴啊?挎着个脸干嘛?”
我看了她的胖手一眼叹了口气,“王阿姨你应该控制体重,要不然我压力很大,你的血管更不好找了。”她摸了摸手,“我没有长胖啊?上次回家称还瘦了一斤呢。”
夏天很热,病房开着空调也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住的单间,窗台上摆着很多罐头瓶,还有一束玫瑰花。她老公是个很懂浪漫的男人,每天下班了总能带点小礼物来给她,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路边的小花儿,有时候是烧烤,有时候是煎饼。
她来者不拒喜得眯着眼睛笑,她喜欢站在窗口看那些花儿。隔壁房住着一个乳腺癌晚期的女人,天天阴沉的咒骂着一个名字,全家人挤在一起哭天喊地,亦或是愁眉不展。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女人的老公出轨了,哪怕现在女人病重也不愿来看她一面。
她总是能屏蔽这些负面情绪,她喜欢和老公谈论孩子的一些琐事,编织数不清的小玩偶。我不懂她干嘛要这么着急,有时候夜里巡房也看见她点着床头灯在编,我问她干嘛不睡觉。她回我一句不困。灯下女人的眉眼很温柔,手指灵活的交织像是在变魔法。她说要编20个兔子玩偶,童童每一年的生日礼物。要是我不能陪着他就让这些兔子代替我。说着又哈哈大笑说自己果然不擅长煽情。
我背过身哭得像个傻逼,我小声喊她早点睡“明天还要用药,没有精神怎么扛得住。”
我第一次迫切的想要好好活着。
妈妈打电话问我工作得怎样,为什么这么久不跟家里通电话。我跟她撒谎很顺利,病人都很好,带我的同事也很好。
第三次见她,她瘦了好多。还是没心没肺笑得很开心。男人瘦得更厉害,勉强冲我笑了一下,去外面抽烟了。她穿着不合适的衣服,冲我摆摆手“又要麻烦你了,这次血管应该好找。”
“最近怎么样,童童还听话嘛?还有你的兔子织完了吗?吃饭有胃口嘛?还是睡不好嘛?可以吃点中药,我们医院有个很厉害的中医可以让主任给你约一哈。”
她从包里给我递出来一包糖,“好啦好啦,我没事儿,吃得好睡得香,你怎么变成话唠了啊!再有几次化疗我就痊愈啦!到时候还要去全国旅游呢!”我讨厌吃糖,因为我小时候想吃的时候吃不着等长大了吃多了坏了一颗牙。牙疼太难受了胜过了糖带来的甜。
我把她送的糖藏起来了,跟她说等她好了我要送她一个礼物。
第三次化疗她变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起作用了,她很少笑了。总是一脸狰狞咬着牙,也爱哭,她不准男人来送东西了。她说自己现在太丑了,不见面体面。
成年人真会自欺欺人,我没有办法,只能默默陪着她说一些轻描淡写的安慰话。男人换了一个工作,离医院很近,只是一直上夜班。总是凌晨四点来,带着新鲜的西瓜,放在她床头守着她一宿又一宿。
她还是爱吃西瓜,吃西瓜的样子还是很粗俗,像个小丫头,抱着就开啃,脸埋进去满脸都是西瓜汁。她穿着宽松的裙子心情好的时候会唱着歌跟我吹年轻时多好看,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一只大鹅。
……第八次见面她又胖回去了,脸肉肉的像充气的玩偶,她掀开衣服给我看放疗的伤疤,“丑死了,看着就觉得恶心。幸好老王不嫌弃我。”男人握着她的手宠溺的说“芝芝穿好衣服,小心着凉了。”
她的主管医生是个高傲自大的家伙,自认为自己是大医院来的总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鼓起勇气问医生“欧哥,王润芝她没事吧!看着她放疗的伤疤真可怕啊!”欧医生撇了我一眼,一边敲着病程“她癌细胞转移了,下午要做一个手术看看肺部癌细胞是不是乳腺癌转移的,要是是的话可能很麻烦。”
她穿着手术衣笑容很丑,认真叮嘱男人做饭记得加辣椒,说少盐她没胃口。她去了胸外科。乳腺癌转移了要继续化疗。她的头发好不容易长长了一点,黑黑一茬像荒地里火烧过初发的野草。
我推她去胸外科的时候,她突然问我要礼物,我想了半天让她等哈。
我送给她一副油画棒画,穿着红裙子的胖女人捧着一束玫瑰花笑得像个傻瓜。
她告诉我她准备回家去了,嘀嘀咕咕说“我可不是逃兵,我才不是害怕打针吃药呢!只是觉得浪费钱,我家老王太累了,一天没睡个好觉照顾我照顾孩子的。其实这样也没事啊!我现在觉得挺好的。”
王先生穿着白衬衫西裤抱着红玫瑰,牵着她的手,恍惚间我觉得视线模糊。整理病历资料发现她的身份证复印件,突然哭了起来。照片里的女人真的超级好看,弯弯的细眉,漂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副明艳得跃出纸面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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