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盛夏,我和妈妈搬到了一座海边的小镇。
在猛烈的阳光照射下,空气的颜色仿佛变得微微发黄,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二层的小楼上,我把手搭在涂满白油漆的窗沿上,一上一下的敲击着,眼睛望着窗外长得奇奇怪怪的芭蕉树。纱窗上沾满了灰尘,偶有几只小虫子飞过来扑到上面,我便把眼睛移到上面,抬起手,憋红了脸,使足了气力,向纱窗上的小虫子弹去。无辜的小虫子像弹弓的石子一样,“嗖”的飞了出去。
“荜子,你有帮妈妈把花浇了吗?”妈妈在楼下喊。
“知道了,妈妈。”我回应着,凝望着窗边的白色的花儿。
“妈妈,这是什么花儿来?我又把名字忘了。”我把窗沿上脱落的木屑粘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插到花盆中,鼻尖不小心闻到清新的花儿的芬芳,顿觉夏日的酷暑消了一半。
“是扁豆花!”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一定是妈妈开始做饭了。
“哦。”我应了一声。
我用手轻轻拍打着细长嫩绿的叶子,小心摘了两片,攥在在手心里。然后“噔噔蹬”下楼了。
“妈妈,你能猜出我手心里的树叶是单数还是双数的?”我站在妈妈身后,伸出攥得紧紧的右手。
妈妈正在切菜,“叨叨”的有节奏的声音伴着知了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窗外几株藤蔓旋转绕在窗台上,半关的窗户送来一阵暖热的风,铁质餐具的锈蚀气味和砧板上的木头气息混合起来,让我微微有些晕眩。
“双数的。对不对?”妈妈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在切菜。
“你都没有看,怎么知道是双数的?”我不服气,又有些气馁,呆了片刻,走出了厨房。
“妈妈就是知道!”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从声音听得出她很高兴。
我知道,爸爸今天要来,所以妈妈很高兴,她今天肯定会做很多好吃的,等到爸爸到来的时候,像献宝似的端出来,然后爸爸会高兴的夸奖她“荜子妈今天的厨艺很棒啊!”妈妈则会矜持的捂着嘴偷笑。
爸爸妈妈是上个月离婚的,虽然离婚了,但我知道爸爸依然很爱妈妈,他会经常来看妈妈,也会给我带一些礼物。妈妈说,他在外面欠了债,所以暂时不会跟我们一起住。
我走出院门,闻着庭院里的桂花的香气,觉得今天真是幸福的一天,迈着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沿着石子小路向南走,两旁尽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散在无边的绿色痕迹里。我想,便是妈妈来了,她也叫不出这些花儿的名字来吧。
踢着石子,沿着小路,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陡然开阔起来,一条长长的黑色马路映入了眼帘,穿过马路再向前看,便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零星摆着几座雕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耳边也听得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哗哗”作响,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
我穿过马路,闻着气息灼人的沥青的味道,踏入了这片空地。阳光照得我额头汗津津的,我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有些发渴了。
最近的一座雕像在我右手边,是一个面容奇特的老头的头部雕像,浓密的胡子沾满了半边脸,嘴边含笑,眉梢高高挂起。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想去用手摸一摸,手伸出去,又突然有些胆怯了,缩了回来。我很快沮丧起来,为自己的胆怯羞愧。
低头无意走了两步,便临高看到了大海,不断涌起的海浪翻滚着,在岸边荡起无数白色泡沫,再荡回去,又是一层层的涟漪。我抬起头,努力向大海深处望去,水天相接处,便是连成一片的蓝色。
闻着潮湿的海风的气息,看着湛蓝、空灵的像我收藏罐里的玻璃珠一样美丽的大海,我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了。我顺着斜坡,小跑到海边,张开双臂,学着电视中恋人的动作,做拥抱状——不是拥抱恋人,是拥抱大海。
海边有一片礁石,凸出来的岩石嶙峋的蹲伏在海边,偶有海鸟飞过来,蹲在上面灼灼的盯着大海,然后毫无预兆的突然飞走,“扑棱棱”怪叫着,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用眼睛追寻着海鸟的足迹,待它们毫无眷恋的飞走后,我便弯腰拾起石块,故作凶狠狠地丢过去,“别回来了!”
我踩着濡湿的沙滩,眼睛突然瞥到不远处一片礁石上坐着一个女人。离得太远,只看得清她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着。
我小心地走过去,站在离她不远的礁石上看着她。她忽然转过头来,张口对我说话,语调温柔而表露着欢欣,像对熟悉已久的家人说话一样,“来了啊?”
我怔了怔,有些呆呆的回了句:“嗯......嗯,是的。”
我看清了她的面貌,白皙的脸容挂着一双黑黑的眼睛,长发披肩,穿着淡紫色T桖和牛仔裤,脚步挂着一串红绳。她伸直了腿,坐在礁石上,像海鸟一样凝视着海面。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用手捻着刚才随手摘的狗尾巴花,也学她把眼睛瞥向大海。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她好奇的盯着我,像在打量一只小动物。
“不是这附近的,我是走了好多路过来的。多远的路,我是记不清了。”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一个人不要在海边啊。小心大浪卷过来,把你冲跑了。”她狡黠的一笑。
“我懂得,学校的安全课我上过,我还参加了学校的游泳课程,每一节课我都没落下,老师还夸我进步神速呢!所以我是不怕的。”我有些愤愤,似乎对她把我当小孩子感到愤怒。
“这么说,你还没有学会游泳喽?”她继续笑着问我。
我有些语塞,对于这个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其实,我很反感那些简洁鲜明——只需要用Yes或者NO即可回答的问题,就如同爸爸问我作业有没有做完,我很想向他解释我作业的完成度,可爸爸只需要我用Yes或No回答,这使我很反感了。‘游泳进步神速’的意思就是‘游泳进步神速’,哪里有什么会不会游泳的问题。
“唔......”我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她回过头继续看着大海。突然,她好似突然看到了惊喜的东西,她伸长脖子,努力向大海里眺望过去,长长的头发飘荡着,传递着冷冷的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我也把头望向大海,可入目的只是一片片的海浪。
“你的家也是在这附近吗?”我见她泄了气般的缩回美丽的脖子,低下头不做声,便想和她说说话缓解下气氛。
“我家住的地方离这很远很远的。”她叹了口气,眉毛也紧蹙起来。
“比我家还远吗?”我有些不解。
“是的,比你家还远,比那里海与天相连的地方还远,远到你如果走过去的话,把鞋磨破了都走不到。”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了起来。
“哦......是吗?”我想象不到她的家有多远,以为她只是随便敷衍我,便应了声,跳下礁石去。
我在周围捡起几眉贝壳,小小的、黄白相间的、带着螺旋纹。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好看的,走到她面前,把贝壳递给她。
她有些讶异的接过贝壳,“送我的?”
我点了点头,这样漂亮的贝壳抚摸着有一种在酥麻麻的、心跳动的感觉,我捡的最漂亮的贝壳,也肯定是摸起来最舒服的吧?我内心突然生出一股自豪感,又同时为失去最漂亮的贝壳而感到稍稍的遗憾。
“谢谢!”她把贝壳放到耳边上,温柔的抚摸着。
“大海真美呀!”她眼里放出明亮的色彩,整个人瞬间夺目了。
太阳西斜,墨绿色的海泛着点点红光,仿佛万千碎裂的镜子,照出粼粼的光彩。
“我要回去了。你明天还在这里吗?我想再过来玩,你会在这,对吗?”我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
她转过头,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会的!”
于是我挥了挥手,与她道别。沿着嵌慢木片和棒棒糖小棍的沙滩往回走,踩在脚上的沙滩,温暖而酥软。
回到家中,爸爸已经来到了。他穿着蓝色高领衬衫,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爸爸看见我,很是兴奋,他跳起来,抱着我转了一圈,“荜子又长高喽!”
我也很高兴,与爸爸重逢是很喜悦,但能得到爸爸的礼物更让我喜悦。
我小心拆开用绿色绸带包扎着的一个礼品盒,拿出里面的礼物:是一个黄色穿着蓝白相间外衣的毛茸茸的玩具熊,还扎着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很是憨态可掬。
丰盛的晚餐桌上,爸爸妈妈吃着饭,低声交谈着,我则一边喝着咸咸的玉米汤,一边用手抚摸着坐在邻座上的小熊。
“荜子又长高了啊!”爸爸发着感慨。
“没有吧。感觉还是那么矮,又不好好吃饭!”
“现在靠近海边,要不要给荜子报个游泳班?”爸爸想让我学游泳。
“她不是在学校有游泳课吗?还报什么游泳班,家里哪里还有闲钱!”妈妈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低沉。
“这点钱还是有的,再说,他在学校游泳课也学不了什么游泳技能。哎,你上次说的那个陶东游泳班不是不错吗?”
陶东老人游泳班是在我们学校东边街道上开的一家游泳馆,陶东老人天天坐在游泳馆门口,黑着脸,抽着长长的水烟,与人说话,总要使劲敲敲烟斗,然后使劲吐一口痰。
“他教的是老式游泳法......下次再说吧,我总觉得他教游泳不太可靠。”妈妈有些不耐烦,结束了话题。
我闻着饭菜的香气,抚摸着玩具熊毛毛的肚皮,想到明天能再见到那位海边的姐姐,心情立即雀跃了起来。
爸爸见我一脸满足的发着呆,说道:“荜子,明天爸爸带你去海边吧。”
我有些语塞,半天,扭扭捏捏的说:“我今天在海边遇到了一个新朋友,我们约好了明天在海边一块玩......”
爸爸听了,虽有些失落,但仍笑着说:“荜子真是了不起,这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
第二日下午,我嚼着爸爸带给我的口香糖,闻着满庭院的花的芬香,一蹦一跳的向着海边出发。
刚到马路,天空吹拂的风也变得凉爽了。小心穿过马路,鼻间便闻到了海风的腥味,使得整个人的身体仿佛陡然一松。
踩上海滩,远远地望见了昨日的姐姐。她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踩着松软的沙滩小跑过去,溅起了朵朵水花。
“下午好!”我先绅士般的打了声招呼。
“你今天很高兴?”她似乎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我爸爸来看我了,还给我带了许多礼物,喏,这是口香糖,有红色、绿色、白色、蓝色的,你要哪个?”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盛口香糖的盒子,将全部口香糖倒进在了手心。
“蓝色的。”她轻轻捻起一个蓝色的口香糖,大大的眼睛瞪着,然后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像在端详一个新生的小生命体。
我随手挑了一个放进口中,酸酸的,又泛着甜甜的香气,像豆沙米糕。
天空渐渐暗沉了,本就躲躲藏藏的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突然一阵风吹来,又疾驰而去。不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
“快要下雨了,你回家吧!”她站起来,语气似乎有些焦急。
天空还是炎热逼人,但已感觉到冷气的逼近。
我也有些害怕,但仍硬着嘴说:“下雨?还不一定呢!”
“真的要下大雨了,你再不回去我就要走了啊。”她的脸色越发紧张。
“那......那我们一块走吧,你家远的话,可以到我家避雨。”我听着由远及近的“隆隆”声——那是打雷的声音,心下也生出跑路的想法,但仍想拉着她一块去躲雨。
“荜子——”我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呼喊声。
我向声音处望去,天空的乌云像前沿的衣袖一样延伸着,一直延伸到半边天,在交界处——坡顶,我看到了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也看到了我,她们一路向我跑过来。我舒了口气,抬头,脸上已经落下点点雨丝了。
“我妈妈来了,一块走吧!”我回过身,向礁石上的她望去。
礁石上空无一人。
我愣了片刻,然后举目四望,四周除了狂风、大海和不断笼罩下来的穹隆,不见任何人。
爸爸妈妈奔跑过来,牵住我的手,顾不上说什么话,向爸爸的汽车里跑去。
“你有看到姐姐吗?”我向气喘吁吁的妈妈问道。
“一直是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哪有什么人?”妈妈抖着头发上的雨水,没好气的回道。
爸爸开着车,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地前进,“一个人在这太危险了,以后不要自己来玩了,荜子。”
我怏怏的回了声,躺在了后座上。
后来,妈妈再没许我一个人去过海滩,我也从此再没见过那位姐姐——那位家很远很远的姐姐。
再后来,我们搬离了那座小镇,听说陶东老人淹死了,陶东游泳馆关门了,那片海滩也被关闭了。我却是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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