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

作者: 石阕 | 来源:发表于2019-03-02 17:02 被阅读0次

    学校的外面有片防风林,皂荚树参天,密密匝匝,不见天日。

    我最爱到林子里去玩耍,悄悄打开后门,顺着砂石小径一路小跑,就进入了迷雾缭绕的树林。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闯入树林,在白露沾湿的草上踏过,留下绿色的痕迹。不知名的鸟儿放开嗓子,“叽叽喳喳”,呼朋引伴的卖弄着她那清脆的喉咙,让整个林子都显得热闹起来。

    我躺在茂盛的草地上,呼吸着苦艾的新鲜苦味,巨芒草的芳香,整个人都陶醉起来。翻了翻身,随手拨开面前的一簇草,夜里藴蓄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叫你简直想吸上两口。

    这里简直是我的天堂。

    我不爱说话,尤其不愿与不熟悉的人说话,我时常低着头,盼望人们不能够发现我,便使我像个隐形人一般。

    太阳升起,炎热逼近了。学校瞬间喧嚣起来,嘈嘈杂杂的声音,与之前的寂静默然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我,从树林回来,在踏入学校,真如从人间进了鬼蜮。

    太阳升的老高,空气渐渐炎热,讲台上的老师的额头、脸颊充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声音渐渐低落起来了,仿佛已被阳光燃去了大半活力,只剩下躯壳中的丝丝灰烬支撑着了。底下的同学也奋力地用书本扇着风,好似能驱去暑气——但那毕竟是徒劳无功的。

    “这个问题......荜子你上台来写出答案。”老师抹了抹额头,毫无预兆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慢腾腾站起来,用一成不变的冷漠脸看着他,其实,我的眼里带着些许求助,恳切的求助。

    可惜,老师没有看出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失望的叹了口气,“坐下吧,上课要认真听讲。”

    然后班里是一阵沉默,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他们都想着心事。“呼哧呼哧”的扇风声,也全部消失了。

    同座小卢站起来,冲我一笑,自信的走上讲台,拿起一根最长的粉笔书写答案,“啪啪”的板书声回荡在教室里,节奏而又富有韵律。

    我看着窗外的太阳,刺眼的白色光线进入我的眼睛,让我有种轻轻地灼痛感。

    小卢的成绩很好,为人活泼大方,老师、同学也都很喜欢她,所谓“品学兼优”应该就是指的这种人吧。

    我叹了口气,随手在课本上涂鸦起来,乱糟糟的线条很快占据了半页书,刺眼又醒目。“这是画的什么?”小卢很好奇,她睁着粗而黑的大眼睛,不眨的望着我。

    “树啊,参天的大树,像不像?”我指着鬼画符一样的涂鸦,问她。

    她咯咯地笑起来,“骗鬼啦,这分明是一条蛇,弯曲着身子向前爬行的蛇。”

    我突然有些悲伤,我一直以为小卢是最了解我的人。

    我一直很讶异我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朋友,虽有些不太可信,但小卢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看着她明媚爽朗的笑脸,想起了我们相识的那个春天。

    开学季,我推着自行车,沿着长长的坡道走着。我奋力的推着车,全身的力气仿佛已经全部消失了,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我大口的喘着气,心里被满满的阴郁充满。我的疲劳是哪里来的?是上坡的困难?还是单纯对上学这一事情生出的无可奈何的疲乏感?

    我喘着气,走到校门口,理所当然的,我迟到了。

    高高的铁栅栏门已经关上了,左侧的值班室里空无一人。

    我呆呆的站在铁栅栏门前,半仰着脖子,盯着铁门的最上方。

    一个穿着牛仔裤,长发飘飘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她双手攀着铁门的栏杆缝隙,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也想不到,在我十多年的人生里,竟然做了一次英雄。

    我伸开手,对着她鼓励的喊道:“你可以的,跳下来,我接住你。”

    然而英雄不是好当的,我左手臂骨折了。

    对于手臂骨折这件事,我是不以为然的,甚至心理还有些窃喜: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逃课了。然而这个翻门而入被困住的女生却很是过意不去,她红着眼送我到医务室,然后扶我去上课——我却是推迟不了的。

    路过操场,几株柳树冒出尖尖嫩芽。地上松松软软的,是草即将钻出来的征兆吗?我胡思乱想着。

    她停住了脚步,眼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都怪我,要不是我迟到爬大门,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对于女生很没有应付经验,见她掉了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此时的天空,湛蓝而透明,仿佛一块无暇的蓝水晶。

    那个女孩,就是小卢。

    我从长长的回忆回到现实中,看着讲台上即将燃烧完最后一丝灰烬的老师,突然生出一股惆怅,听人说如果一个人爱回忆,那证明他已经老了,我是不是已经变老了呢?我茫然思考着,默默给自己下了个肯定句,我已经老了,我的心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把我即将老去的悲哀事实告诉小卢,她只是“咯咯”的笑,像鸽子一样。鸽子,为什么想到鸽子?我挠了挠头,有些困惑。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小卢给我讲的一个关于鸽子的故事。

    那是一次家长会后,爸爸阴沉着脸离开学校,我和小卢推着自行车,迎着夕阳,慢慢的走着。自行车“轧轧”的响着,风轻轻地吹着,我俩一起沉默着。

    我见她一脸落寞的样子,便先开口:“你成绩这么好,家长会上班主任肯定死命夸你,所以不用愁了。”

    “你知道吗?其实,S城外有许多村落,不是人类的,是鸽子的村落。”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本正经的说起了鸽子。

    我停下自行车,不做声,只是凝望着她。

    她用神往的口气继续说道:“逃亡的鸽子都会自行跑到那里去,在城外的村落里,他们聚集起来,一起共同生活,没有烦恼,没有痛苦。要是我是一个鸽子多好!”

    我不知她从哪听来的这个故事,也不知道她为何生出这样的向往。我所能做的,就是以后多放养几只会送信的鸽子,若是她真的和鸽子做了家人,我们也算有联系了。

    此时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我伸出手,怅然之下,摸到一片柔和的空气。

    哎,又想起从前了,看来,我真是老了。我摇了摇头,把视线移向窗外的桂树——泛着别样的青葱。

    这一日清晨,我依然躺在林间草地上,望着头顶一片小小的圆形天空,呼吸着潮湿泥土的味道。一丝风吹过,带着不祥的奇异的味道,使我皱起了眉头。

    突然看见两三个人急匆匆越过我,向树林深处走去,他们步履匆匆,脸上表露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焦急。

    我迈着脚步,有些狐疑的回到了学校,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上课铃在刺耳震动了。

    下了课,同学们都一片忧戚的样子,她们聚在一起,切切擦擦,一个同学把第二根手指竖起来,在空中上下摇动着,另一个同学把嘴巴舞起来,一副受惊的样子。

    “听说,学校后面的防风林里面有人吊死了......”小卢靠近我的耳边,小声的向我低语。

    我即刻呆住了,心脏好似被重锤了一下,惶恐的无以复加。这才想起,清晨在树林的时候,看到的行色匆匆的人,似乎一定也是解决此事务的管理员吧。想到我清晨趴在草地上,后方不远处的皂荚树上吊着一个死人,我即刻惶恐胆怯起来。胆怯后怕的心里,又埋藏着深深的遗憾:我以后,还能再去树林?

    大家的心情倶都沉重着,然而我却和他们不一样,小卢也和我不一样,她悲戚着,为树林中不相识的死者。

    星期天,我们带着几束鲜花,到皂荚林去祭奠死者。

    同行的还有两个女生,我和小卢走在前面,穿过遮天的古树,向死者往生的那颗树走去。周围的空气阴冷而浓郁,散发着郁结不掉的沉郁。我看着周围熟悉的草木,突然生出一股陌生的感觉,夕阳开始渐渐落下,天空也渐渐暗下来了。

    这是一颗弯曲蜿蜒如横亘的大蛇般的古树,巍巍颤颤,抖动着仅存的几株枝叶,在风中祈求者。

    树下摆放着几颗石头垒起来的简单的祭台,风干的雏菊已被打落了尘埃,混着泥土艰难呼吸着。旁边的脚印凌乱而清晰,似是刚刚踏出来的。

    我们静默者,各自把手里的鲜花放到地上,然后退一步,沉重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听说,死者是周围上班的普通职员,不知为何寻了短见,宁愿让自己化为了一抔冷土,也不愿再面对这世界。

    同来的一个女生却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尖促而凄惨,在空荡荡的无人的树林里回荡着,惊起了一片恶鸟。

    我心猛地跳动着,看向那个女生,她哆嗦着,手指着面前的古树。我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是小卢——她正站在树下发呆,一手扶着苍老质厚的树干,一手掐着腰,眼睛不知望向天空的哪片飘动的云。我又觉得这女生神经了,想要责怪她,她用手指着古树侧面靠上的一部分,哆嗦的说:“你看那里。”

    我走上前去,仔细观察,小卢也放下手和发呆的心思,凑了过来。树的侧面这部分被人用尖锐物体刻了几个字,“切不可触摸此树”,字体刚刚正正,一笔一划不见圆润,却渗着森森寒意。

    我对此是不屑的,虽想要说些什么表达我的不屑和耻笑,但看到小卢一副心魂不定的样子,便把话语咽了回去。

    几个女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尤其是小卢,她仿佛失了魂,双目无神的走着。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最后的光亮也消散在空气中了。

    我不知怎样安慰她,只是陪她走到楼下,然后目送她上楼。

    此后几天,小卢像变了个人,天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经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老师喊她几次他都不应,同学和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看样子,她是精神状态出问题了。

    我自是不肯袖手旁观的,总要开导她两句。

    “树上刻的文字不过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恶作剧,你若真天天为此担心,忧虑不堪,那正中了那些恶人的诡计!”我苦口婆心的劝慰他。

    “你知道吗?我妈妈最讨厌芝麻......”她忽然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有些语塞,不知她为什么扯到了芝麻。

    她幽幽的继续诉说着。

    那一年,妈妈还是小孩子。外婆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芝麻,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等的花儿都谢了,芝麻还没有发芽。

    外婆唉声叹气的,邻院的阿嬷知道了,颤颤巍巍,迈着小脚步过来对外婆说:“芝麻不发芽,那是种芝麻的人快要死掉了。”

    外婆听了勃然大怒,“怎么能这么说话?哪有咒人家死的!”阿嬷一脸叹气的走了,留下外婆在那里气得直跳脚。

    还未到年底,外婆就因病逝世了。

    小卢的妈妈对他说,从此,她再也不想种芝麻了。

    我有些疑惑,这和你最近的不正常有什么关系?

    小卢接着说道,“我找了一粒秋芝麻的种子,种在了我家的院子里。”

    我有些震惊,看着小卢憔悴但仍清冷美丽的侧脸,张开了嘴,却呐呐无言。

    “我悄悄地种的,妈妈也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她淡然一笑。

    “所以呢?”

    “种子一直没发芽,我一直在等待。所以,我会死去吗?”她此时的语调仍然淡然,但我觉得她“阳光”这个词是从此在与她无缘了。

    “即便种子不发芽又能怎样?这个世界,偶然的事情这么多,怎么能当做必然?”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对她说道。

    她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会消失在这个夏日。你看外面的蓝天,一尘不染,明天,我可能会变成一缕青烟,狡黠的在空中对着你笑,你那时会认出我来吗?”

    “不知道,不过,你变成青烟,不如变成鸽子,到城外的鸽子村落去生活,那样,我还有可能找到你。”

    她笑了,由衷发出的笑声,使得她也明亮了几分。

    两个星期后,小卢失踪了。

    在盛夏的午后,她走出了教室,再也没有回来。

    我时常在想,她是不是现在正在城外,和她的同伴们嬉闹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她若真是这样生活着,我又何必去打扰她,然而这不过是我的痴想了,我依旧在默默中等候,或者在默默中期望自己变成一只鸽子——总是会飞的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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