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孟夏天暖,莺飞草长,一派软绵。院里百花事将了,唯有荼靡开的极艳,忙杀人眼。
荼靡花架底,老人懒在躺椅上,她满头银丝松松束起,耳侧鬓边一朵春花犹灿,衬得人面明彩几分,看的出年轻时候,也是一位风华美人。她衣着荆钗裙布,看气质却出身不俗。不知为何独自一人处在这郊野院落,多年以来茕茕孑立。
腰际佩着的流云百福香囊,被她紧紧握住,这对她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老人眼睛里隐有泪光,她口齿不清,低声呢喃:“……三十七年了。”
天际残阳如流丹,如吐火,穿过花架落下来。老人颤巍巍伸出双手去承接微光。那双手像是枯萎的花瓣,夕光若飞火,先是烧了她的双颊,又从她指缝间流泄,恍惚间重演旧时之景。往事相袭,避无可避,她心湖里漾起阵阵涟漪,殊不知自己早已满脸的泪水。
她生得七窍玲珑,早就猜到终南山上的坟墓是空穴,根本没有尸骸。草木知威的将军,怎能容忍身囚困于此,定要沙场撒血身不还,魂没青山,方对得起手中长刀。可她还是年年都要前去拜祭。年少时奋不顾身的情义,在经年缱绻里酿成了清冽的酒,与落红一同埋葬在霁月光风的好时节。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欺骗自己,也好宽慰一颗凋零的心。
“我已走不动了,今年不能到终南山看你啦。”
她牙关稀疏,字句在口齿缠绵,话语落地无声,若残泪呜咽。红尘所有的动荡于此刻悄然澄定,世人所言情深不寿,大抵如此罢。可笑她白发伶仃,风流俱往矣!
三十七年前,她二十三岁,他二十七岁;
而今,她年已花甲,他依旧正当好年华。
1.
夏日将尽,天气仍旧金伏火现,暑热未褪。风轻日佳,最配弯刀容与。李扶留携了三两知交一同出城,几人有说有笑地并辔行了五里地,方才抵达这处院落。
李扶留牵住缰绳拴在门侧的马桩上。但听院中寂寂,风一吹,破旧的木门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他平掌轻轻推开木门,院里仍旧奇花众多,只是再无人清理野草了。
李扶留年十七奔赴沙场,如今方及弱冠,已成一方将领,大多是恩师之力。记忆的浪潮汹涌而至,他幼年失怙,依母言拜访此处,同这里的主人学习兵法布阵,诗书经义,受益良多。可至今仍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唤他师父。
院落的后园有两株古梅,虽梅花早已败落,枝头却有余芳牵袂。院子的神秘的主人一生四海为家,却甚喜这两株古梅,因此多作逗留,才与他结下了这段师徒缘分。如今古梅犹在,主人却已仙去。
李扶留屈膝跪下,俯身叩首,沉声道:
“师父,你道男儿应向边风塞月行去,立不世之功。扶留一直谨记在心,莫不敢忘。”
他突觉眉目疼痛,却笑咧了嘴续道:“待边乱平定,我就住在这,一辈子给您看着花草。”
这时候魏豸拎着酒坛过来,笑道:“军旅之人,怎么这般磨磨唧唧。今日是来请老先生喝酒的,你哭丧着脸作什么?”
其他人也附和道:“对啊小将军,来来来,今日一醉方休。”
李扶留接过酒坛,知是好友担心忧虑,展眉笑道:“你们这帮家伙,只会编排我。”
几人朱缨宝袜,神采流辉,围在一起饮酒论古今,谈吐见识亦是不俗,此时还未接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各个赤子之心盈沸,幽燕少年风气尚在。
天色近晚,风卷乌云叆叇,天际紫电闪过,几人俱是酒醒。这里的破房子可住不得人,他们相互使了眼色,不约而同飞身出去跨上马背,扬鞭直往京中赶去。正是策马急赶心中快意,然云层之上雷声隐约,一声惊雷平地乍起,雨水就哗啦肆虐下来。
魏豸高声笑道:“扶留,今日赶不回去了,不若就近跟我去个好地方。”言罢又狠劲甩鞭在空中一响,气势堪比惊雷,胯下黑马转了个弯,又直直向前方雨帘冲去。几人都隐约猜出来魏豸要去地方是哪里,心里好笑,仍旧扬鞭跟上。唯独李扶留年纪最小,少时也不曾在京都玩乐,稍长便赴往沙场,因而蒙在鼓里。眼见大家都跟上了,也只好被牵着鼻子走。
城西的红袖楼里。
楼内各色来往之人莫不是穿金戴银,连脂粉酒气也是淫靡的,纸醉金迷的奢华令李扶留彻底黑了脸。
“几位爷快里面请。”
浓妆艳抹的老鸨热情地迎了上来,李扶留后退了半步,忍不住嘴角抽搐。倒是魏豸一把拽过李扶留的肩迎了上去,推到老鸨面前,笑道:“我这位兄弟可是个雏儿,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给他找来,可不准藏着掖着,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老鸨混迹青楼多年,自然有些眼力,见这几位器宇轩昂,衣着也不似寻常人家,其中又以李扶留为最,早就留了心。这时更是贴着脸笑道:“哎呦这位爷,您放心,我这楼可是有百年招牌的,这儿有个顶好的姑娘,人长的清秀水灵,保准小兄弟喜欢。”老鸨转头看着身后的小厮道:“快去把穿水姑娘请过来!”又面向魏豸等人,满面堆笑道:“姑娘马上就到,几位爷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一并告知我吧。”
魏豸笑道:“那我这兄弟可就交给你了,我们几个是来过的,自行玩去,你且不用管。”说罢几人哄笑散开,各自寻欢去了。
李扶留身上已被淋湿,在入楼前就脱了披风,只着银线滚边云纹箭袖,此刻一人立于中央,在灯火掩映下更是肤色玉耀,发如光鉴。沙场男儿的干练掺和着对情事的青涩,两种气质巧妙融合,竟如此动人心魄。
见李扶留爱理不理,老鸨也不欲惹他心烦,只是不时偷瞄他两眼,心里暗自盘算:此人气质非同常人,身份定然不低,倘若引住这位贵客,银子定会哗啦啦地装进自己兜里。老鸨心中愉悦,看他也愈加顺眼。李扶留在战场之上,杀敌如麻刀口舔血仍面色不改,现下被鸨娘如狼似虎的目光盯着,竟感到毛骨悚然。
柳穿水在她身后低声叫到:“妈妈,你要穿水服侍何人?”
李扶留正是不耐之际,这少女倏地出声,若鸣川断涧韵久绕,如云出岫,如珠落盘,清脆入了他的耳。他稍微清醒些,抬眼望向声源的主人,竟怔愣住了。
2.
那双明眸盼顾,凝波秋水泛涟漪,又将隐雾锁住。眉山淡远寒影憧憧,天然容与态度。眉心一点朱砂赤,给玉琢面目增了半分艳色。唇边笑意星点,温若春风骀荡。低目顺眼姿态,更显得秀颈白皙,寒玉皓质。青丝柔软,只用寻常木饰半挽起,鲛纱一缕垂发而下,虽无宝光之气,却显灵动飘逸。她身着银红软烟罗裙,肩若削成,仪静体闲。裙摆处隐现花草纹路,纤腰盈盈被三指宽的玉带松垮束住。靸着大红软缎锦鞋。衣如火很更衬得人似水,楚楚谡谡,烟视媚行,正是“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看她穿着打扮自属上乘,应是红袖楼里地位较高的姑娘。
“哎呦~我的心肝儿,你可算来啦。”老鸨看着柳穿水这身打扮,又瞧见李扶留的怔愣模样,心中满意到了极点,笑弯了眼扶住柳穿水的左臂,悄悄在身后推她一把,将人直直往李扶留身上撞去。
“好好服侍这位爷,少不了你的好处。”老鸨嘴唇内侧闪现着胭脂的茜红色,盖满皱纹的白粉上再施一层白粉,侧身的时候仔细压声叮嘱了柳穿水几句话,脂粉就扑簌簌往下掉。
“正是他了,今晚姑娘可得让这位爷尽兴~”老鸨见事已成,从怀里掏出手帕一甩,掩面笑开:“春宵一刻值千金,爷可莫辜负了风月佳景。我呀,就不在这碍眼啦——”说罢,便风情万种地扭动身躯,红光满面地招待新客人去了。
李扶留见穿水直往自己身上跌来,为了防她跌倒,只得伸出手臂锢住人腰。霎时女儿芳香绕鼻,那人轻若柳絮,身形美好,更是人间绝俗艳艳,抱在怀里只觉五脏疏瀹,迷的他神魂颠倒。
却说柳穿水,一个不察被用力推到人怀里,低呼一声,又羞又恼,瞪圆了双目欲挣开人的禁锢,突然记起鸨娘的嘱咐,心中黯然:自己本是富贵人家之女,自幼习得诗书礼仪,常闻四海之事,父亲好赌,最终散尽家财仍旧负债累累,与母亲双双服毒而去;留她一人被债主卖入红袖楼,万幸鸨娘处处护着自己,未曾受到欺负,而今终是保不住一身清白。想到此处,她敛眉掩下自嘲,鸨娘肯定在暗里看自己的表现,风尘女子的命罢了,到底还肖想什么?
她伸出双手勾住李扶留的脖颈,软袖拂过人面,踮脚仰面望着他,呵声如兰,炙气顺颊游走:“公子随我来。”轻推着人往一侧准备好的房间倚过去。李扶留哪里经历过这等情景,此刻浑身僵硬,身体也由不得自己,只得任她去了。咣当一声,房门已掩上,暗室里孤灯闪烁,苏合也早就焚起,香气若有似无。
李扶留仍旧揽住她的腰,这时穿水完全贴在他身上了,便借着隐晦灯光看她模样:双目含水湿润,面泛桃花,樱唇荡漾,睫羽垂睇又似颤抖哭泣。他年轻有力,轻松地将穿水横打抱起,大步流星行了几步放在床上。
窗外风雨袭来,而门外管弦不绝。柳穿水闭上眼,泪水顺眼角滑落,低声呜咽。过了片刻,她睁开眼,发现李扶留推开了窗户,双手撑住窗棂在窗边立着,大雨未歇,雨水溅到身上,他也不在意,一时间管弦远去,衬得屋内愈加静谧。穿水才渐渐止住啜泣。李扶留转身背倚着窗墙,双臂环于胸前,笑道:“在下李扶留,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窗外惊雷乍起。原来他就是李扶留——铁甲李扶留。少年狠戾果敢,未及弱冠便披甲为将,威震四方的李扶留。
穿水本就体弱,此刻又燃了苏合香,通身乏力,竟也跪拜不得。只好紧抓住身侧薄被,镇定答道:“奴唤柳穿水,久仰李将军大名,可恨无缘识荆。”
“担不起久仰二字。”李扶留微微一笑,顿了顿道:“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倒是个好名字。你今年多大了?”
“穿水年已十七,是一年前方入楼的。”
李扶留细细地打量她:这人倒是有趣。先前在屋外,像是久经风尘之人,把自己给唬住了。到了屋里头,她又惶恐难安,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时候讲话却又流畅起来,令己无处可驳。真是应了那句‘知人知面难知心’,李扶留笑道:“你心里如何想,我不知道也无心知道。而今只想问你一问:那些勾引人的手段,姑娘都忘了不成?”分明是个未经情事的小丫头,却偏偏装作老成,害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行了禽兽之事。
柳穿水听了这话,才记起自己该做的,虽心中害怕,却仍要下床去,哪知手臂骤然脱力,掉下床摔了个七荤八素。
李扶留跨步冲到她面前扶住她,一手穿过腋下,一手穿过腿弯,将人抱起置于塌上,拧眉斥道:“此香易使人筋骨疲软,你好好呆着便是,乱动什么。”又看了她一眼,方悔自己话重,带了歉疚温声道:“我一介武夫,讲话不知分寸,请你勿怪。”末了深吸口气,续道:“可有伤到哪里?还疼吗?”
3.
柳穿水蹙起眉峦,眸中残泪盈眶。方才摔了一跤,腹部疼痛难忍,却仍旧紧咬银牙,断不肯再失态。但闻得李扶留温声关怀,抬目怯生生地望着他。
夏夜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已停下了。月亮穿过层层乌云,悄悄爬到树梢,银辉透窗,照进屋子,映得李扶留刚毅侧脸柔和起来,年轻公子鬓如刀裁,这一瞬似有惊鸿掠影。
柳穿水犹豫了片刻,并不回话,猫着身子过去环住他的脖颈,叠上双唇,磨蹭许久见人没反应,才伸出舌尖撬开他的齿关,小心翼翼地探入进去。李扶留怔了一会,双手扣住她的腰肢,轻轻扯开二人的距离。
他眸光晦暗难猜,握掌捏拳,以拇指抚唇,在魆夜里发出几不可闻一声叹息。
他垂下脸,声线微哑,道:“我另寻一间空房去,你安心就寝。”言罢提步欲离,衣角却被人紧紧篡住。柳穿水只当他对自己失望,颤声道:“对不起,哪里做的不好,你讲出来,我一定改。只求你不要出去。”
李扶留恍然,若今夜自己踏出房门半步,柳穿水就可能会受到楼里的责罚。这种烟花之地,为了招揽客人,顺便教训楼里那些不听话的,总得有些手段。他转头看了眼柳穿水,俯下身为她拭去眼泪。
“你已不算小孩子,怎么这般喜哭?徒惹人生厌。”
柳穿水听得这番话,银牙几欲咬碎,终于松开了手,更觉羞愤难堪,只得将头埋入被中小声呜咽。李扶留忍俊不禁,愉悦地笑出声,走到梨花木桌旁坐下,双手十指交叉抵于唇下,凝目望着她,不禁喟然:倘使今晚遇见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有权势的丑恶之徒,她又当何如?
遇事不去想解决办法,性格又软弱至此,还真是……让人心疼啊。
柳穿水哭累了,调整好气息,抬眼竟看见李扶留坐在桌旁,没有离去。她半是惊愕半是羞恼,垂首恨声道:“你不是走了吗?”
“改变主意了。”
“……”
“你放心,我断不会碰你。且与我闲谈解闷罢。”
“……”
漏声耿耿难消,夜深至三更天了。纵然柳穿水对家世闭口不谈,李扶留还是能隐约猜测出了几分。此女言谈举止不俗,容貌亦是顶好,沦落风尘倒是可惜。将军府上独他一人,父母早亡,又无姊妹,幸亏有些军营里过命的兄弟可以同乐,慰聊些许孤寂。但别人皆有自己的生活,终归不便久聚。他征战沙场四载,屡立奇功,将军府得天子恩宠,俸禄丰厚,平时用不上花销,就算养些清客也无所谓。
……不若赎她出去,府上也算多个趣人。李扶留敲定主意,开口道:“不如你随我回府吧?”细想自己唐突,深怕她拒绝,故而解释道:“我将府无甚规矩,侍者清闲随性,只是每日摆弄花草虫鱼罢了,哪日高兴,几人煮酒饮茶,倒也修身养性。无论如何,总比得在此处笑面迎客。”柳穿水脑袋越来越昏沉,眼皮重的抬不起,却不知他问的什么话,气息微弱,只胡乱答了句:“随你好啦……”言罢一头栽下,便睡着了。李扶留刚开始见她并不回话,暗自叹息,果真是唐突了她,正思虑该如何开口回歉,她竟栽倒在了床上。
展眼望去,这人哭了半晌,又聊这么久,既累且困,难为撑到此刻才睡着。李扶留踱步到了床前,借着月色见她钗躺鬓松,衫垂带褪,睫羽上仍挂有泪珠,面颊染赤,大有海棠春睡之遗风。他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惊艳,又迅速掩去,扶住她的身子妥当安置,顺便帮人掖好了被角。
炉香已经燃烬,灯盏火焰犹青,东方既白。李扶留在桌边守着她,壶中酒尽入腹浇了块垒,竟是一宿未眠。他眼尾自带笑,稍微活动了一下脖颈,骨声清脆,宿夜疲惫与胸中积郁俱散。屈指叩案,笑道:“随我么……倘使你要反悔,我也不准了。”
李扶留只是一时起的念头,根本想不到未来某天,二人会有如此深的羁绊。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从此开始喧嚣吵闹,眉目也一笔一划地生动起来。
他灵台清明,五识俱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就足够了。哪怕重来一次,亦复如是。
古言|南柯录4.
夜风长奔,月扶瘦枝,雪深三尺,年关已至。将军府内灯火葳蕤,柳穿水怀抱暖炉,拥氅立于丹墀阶上,雪花飘落在她面上,一时竟化不去。她手抚门框,轻抖落两三年的重雪,笑意在烟翠眉峦里缱绻。
红灯笼,白月光,银雪浪,俏佳人,景致如何,不消多言。
前岁之夏,她被李扶留带回将军府,本以为会受到众人的苛责辱骂,议论奚落。谁知道威仪赫赫的将军府里奴仆并不多,他们未曾讥讽自己的出身,相反处处敬重自己,吃穿用度更是不曾亏待。不过偶尔做些女红,养些花草,誊写几副诗词罢了。再者李扶留没有上位者架子,将军府众人皆以真心相待,她哪里是当丫鬟,分明是当小姐来了。
李扶留自幼失怙,后母亲病亡。他虽不言,但一人撑起整个将军府的苦涩辛酸,亦可窥知一二。反观自己,好歹稚年有父母疼爱,有人督促教导,纵使最后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鸨娘也肯照顾自己,不久便被他带回将府。运气好了太多,何必要做“司马牛之叹”呢?
况且,如今也算不孤单了呀。
树影乱摇,风乍起。两个小厮边走边窃窃私语,也未曾发觉柳穿水在此处立着。
“前段时候我闻说,今上要将公主许配给咱们将军。”
“宫闱之事,你如何得知。莫不是在欺我?此事非同小可,仔细我的拳头。”
“我几时说过谎,你也知道,我姨母家的女儿是公主屋有体面的丫鬟,这事方传到我耳朵里,咱哥俩关系好,我才敢与你说一说。”
“此言果真不虚,将军怕是要有喜事了。”
“你不信,只待将军回来便知!若我有半句假话,叫我立刻死了!”
“哎别急,自然信你,我方才是在想,府上那位怎么办?”
“我也正发愁,咱们可得小声点……”
二人一阵唏嘘,脚步声渐渐远去。柳穿水如遭雷殛,收紧了怀中暖炉,其上梅花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他娶了公主最好。一则征战六载,如今年方廿三,便功至奇伟,定然惹得小人眼红陷害,若娶了公主,算是与皇权相互牵制,今上能安心一分,便短了许多麻烦。二则公主殿下身份高贵,才貌双绝且颇有贤名,人人夸赞,正好配他年少英豪。三则他二人青梅竹马,自幼熟识,公主又一心倾慕于他,他也早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此般结为连理,定然皆大欢喜。
退一万步,就算李扶留心里拒绝这桩婚事,也敌不过皇命难违。连小厮丫鬟都知道了此事,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否则天家威严何在?想到此处,柳穿水觉得愈加无趣,平日里灿灿射人的眸子也黯淡下来。
今日原是她的生辰,李扶留许诺陪她玩乐。谁知申时二人在梨园听戏的时候,宫里来人传报陛下召见,他只得匆匆赶去。当时表演的正好是《游园惊梦》那出戏,柳穿水便独自看完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
“断井颓垣~”
有感慨万多,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美景如斯人如斯,才子佳人终归得偿所愿。她也认定缠绵的爱意一旦发了芽,生了根,就能抵抗所有世俗。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最起码她的情义,李扶留永远不会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时常稀里糊涂。
柳穿水思虑往事,一时陷入魔障,忽地被人拥入怀中,隔离了周遭凉寒,是平日里熟悉的温度。她头也不抬,展眼笑道:“累了吧。”
“今日说好要陪你,我却失言。你身子弱,偏要站在这风口处,是存心让我愧疚吗?”李扶留闷声道。
“左右无事,难得今夜月雪相映,自然要出来透透气。顺便等你回来。”
李扶留微微一叹,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藏于怀中的佩囊拿出来,上面是绣工精美的流云百福图样,针脚细密。他将佩囊递给柳穿水道:“你收好它,万不能丢了。”
闻说公主殿下女红极好,世无其二,这佩囊破旧了些,想必是公主年少之时予他的信物。观此物布料是顶好的,柳穿水便更为笃定了。原来,李扶留也有心爱重公主。明知此般甚好,她还是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面上却不显露,接过它贴身收着,莞尔道:“将至子时了,你早点歇息吧。”
李扶留轻巧地捉住她的手腕,笑道:“你都不问问我吗?”不问今日陛下召见我都说了什么话?不问我这个佩囊到底什么来路?
“有什么可问的?你要说自然会对我说。”胸中已然明了,再多嘴一问,岂不是徒增烦恼。
李扶留笑的开怀,她倒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不过问这些也的确无用,他有自己的想法,谁都改变不了。
5.
“穿水快出来。”
李扶留本就眉飞入鬓,眸若燧石,此刻轻裘缓带,手握缰绳,反倒像个儒士。
柳穿水一大早醒来,正在屋内摆弄花草,听见李扶留唤她,便提着衣裙急忙赶出来。见了李扶留这身打扮,她喘了口气,哑然失笑:“平素不曾见李仙人,今时怎想起下凡来了?”
“自然是为了见柳飞琼一面。”李扶留笑侃。他话说的顺畅,动作也顺畅,翻身跨马,不由分说地将柳穿水捞上马背,单手握住缰绳,展臂环住她,就要扬鞭催马,按辔而行。
“诶,你要带我去哪?”柳穿水蹙起眉头,按住他执辔的手。
“带你去拜访一位前辈。”
“等等!太过莽撞了,好歹容我回去换身衣服。”边说边挣着要下马。
“你穿这身就很好看,不必换了。”
“……”
“穿水。”
“啊?”
“放松点,你可以往后靠些,贴在我怀里。”
“我,我这样就好。”
“你这样我没办法驱马。”
“……”
春寒料峭,草木点露。
李扶留扶她下马,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系上,二人又并肩走了一会才到郊野小院,他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侧身笑道:“我幼时在这里跟着师父学本领,他最爱种这些花草养性,分明很柔和的人,对我却十分严厉。”
“这里……好像无人居住的样子。”柳穿水疑惑道。
“当时有个年轻人来见师父,我在窗下隐约听到年轻人说:‘此病应有十年以上的光景了,你当初不以为然,如今我亦无能为力,还望另请高明。’自他走后,师父只活了七日,便乘鹤西去。”
柳穿水讶然,未曾想到是这般结果,转而宽慰道:“往事随风,何必多念。我们当着眼前,今后多来此地陪伴老先生才是。”
李扶留得她一语,胸中郁闷扫空,笑道:“你比我通透百倍。待我此次打仗回来,也是时候急流勇退,宦海抽身,彼时辞了官,就带你住在这里,同归去花田酒间。”
柳穿水并不在意,到时候他还是要娶公主,也不会记得今日的玩笑话。但柳穿水还是觉得这番话不对劲,脑海中灵光一闪,反问道:“打仗?年前你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
“是陛下的旨意,明日便启程。此战短则三年,长……”
柳穿水闻言,瞬时红了眼眶,立眉嗔目呵道:“明日便启程?这么重要的事,缘何不早些告诉我!”发觉自己情绪过激,她侧过脸,憋的面颊通红,心里一阵难过。
李扶留长眉扬起,话语温柔:“倘若早些说了,你定然心神不宁。”他低笑道:“你务必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李扶留有些心猿意马,这次他并不打算委屈自己,眸光闪烁了几番,便俯首吻住她。
李扶留离去很久,她才渐渐听到一些风声。
今上要给他和公主赐婚不假,但他不顾天家颜面,竟一口回绝。今上早就看他不顺眼,欲除去这个威胁,加之此次的事,心中早已给他发了阎王贴。故而逮住机会,便派他去了极北酷寒之地戍边。那里的北狄子未曾开化,凶残野蛮,边鄙疆民更是怨声载道,环境亦恶劣到了极点……不知道寅年卯月才能回来,这分明是局,要他死在那里。
柳穿水感觉一颗心被揪了起来。
自古将者为国之重器,一片赤诚。浅知人胶柱鼓瑟,不啻于刻舟求剑,见功至奇伟者便大呼奸徒,再盖顶罪名高帽。致使忠君爱国之意,等诸桑间濮上淫声,满腔抱负空悠悠,弄权人疑心重重,谁都敌不过那双翻云覆雨手。
柳穿水沉静下来思考,愈加胆战心惊。李扶留是有退路的人,他一旦娶了公主,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他为何要拒绝这桩婚事?倘使他宁肯丢了性命,也不愿娶公主为妻,倒可说的过去。但公主送的流云百福佩囊,他却要自己好好收着,又该作何解?
将军府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瞧见了这佩囊,惊道:“可了不得。”
她满头雾水,不解其意,忙问何故。
“这是将军的母亲临终前,为了佑将军无灾,熬着身体亲自绣的流云百福香囊,当年夫人的绣工极好,全府上下皆称赞啊,将军最敬重夫人,自小就贴身带着,纵然四方征战也未曾离身半步,如今它既在姑娘手里……”
她失了言语,两行清泪滑落。
当日在郊野小院里,那人话语温柔,若风絮贴耳撩过:“等我回来,娶你为妻。”是他一贯的口吻,心中不免愤懑,怨那人只会讲些风流话,胡乱哄人。现在稍微回想,那句话的温度却烫得她泪水掉下来。
穿水蒲柳贱质,性命也微如蝼蚁,何德何能担得起这份恩深义重?能相遇一场已是上天厚爱,痴情葬在腹中,她一人午夜回想足矣,又岂敢贪图他物?
“如今你为此身陷囹圄,教我怎能安心?”
6.
这是李扶留北征的第四个年头了。
将领身着红缨甲胄,右掌携刀,立于谯楼之上。他身上污血斑斑,面庞血痕狰狞,咧齿一笑,森然睥睨城下众人。
朝廷说好的援兵未到。李扶留清楚地明白,援兵永远不会到了。
号角声起,呼声盖天。
如今城中将士皆听从我令,行动仍有条不紊,城中百姓已然疏散,胜败与否尚未可知。谈何亡败?
他翻身抬膝,左掌攀住墙石,足尖使力纵身一跃,稳落地面,又瞬时跨马,挥刀而下,眸底狠戾,震呵一声:“今日要这帮北狄子,血祭我万千英灵!”
他打起头阵,势不可挡,身后军队也一拥而上,杀敌如麻。
他斩得贼首无数,气力终失,滚下马背,单膝跪在杀伐声里,撑刀于地,残喘气息炙热。腹背忽然又中了一箭,他眉也不皱,吞下喉间涌上的一味腥甜,起身用尽全力反手掷刀,精确划过身后北狄贼子的脖颈。
李扶留阖目仰首,身躯轰然倒下。刀枪剑戟皆入他皮骨,血肉翻飞,肢体分位,仍旧感觉不到疼痛。
他恍惚间听见己方将士高呼,朝廷来援兵了,魏将军率领援兵赶到了!要胜了!
他强自掀眼望去,但见己方军旗高举,威风阵阵,是魏豸赶到了,他定是违背了皇令前来支援,何必,何必……
刀枪声渐渐远去,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却倏地柔软了一下。
穿水若知道自己战死,怕是又要哭了吧。这个傻姑娘,平日自诩聪慧,却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
他此战前已给魏豸托了书信。
魏兄亲启:
见字如晤,军务繁忙,寥寥几笔,以申己意,兄长勿怪。
弟征战七载,未尝愧对于心。唯有一人,怕是要背诺于她。此战弟若战死,烦请兄长告知府内柳穿水,弟坟墓葬在终南山上。为她贪生,却并不怕死。
弟扶留顿首。
李扶留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担心她会撑不住这个消息,所以要给一个念头,或许每年她都会到山上祭奠,也好支撑着她活下去。
或许他在害怕,怕自己死后,随着岁月光阴的流逝被她彻底遗忘。他对天下无私,却想对她自私一点。
“穿水,我为你贪生,却并不怕死。”
其后,帝诏曰:
大将军李扶留忠义两全,为国抗敌七载,陨身塞外。李将军性美纯善,特追封武忠侯。
河山百岁,春秋社稷,你依我侬,到头来大梦一场空,尽付予苍茫东流水,淙淙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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