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开

                       

1

指甲花又叫凤仙花，或者应该说是凤仙花又叫指甲花。在我们这里，一到指甲花开的季节，就有很多的小姑娘拿它的汁液来染指甲。

我家没有人播种过凤仙花种子呀，它们就那么突然地、意外地开在了我家的东墙角了，在这灿烂的七月里。

母亲说，许是你某一天去你的雪梅姐家玩时，蹦进口袋的种子，然后带回家落地生根的；又或者是她家的种子成熟了，变成黑褐色的了，自己蹦到我们家的土壤里了。

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我家和雪梅姐家是靠在一起的。

那些凤仙花呵，柔柔的花瓣，一朵一朵的。红的鲜明，白的纯净，粉的娇嫩，就像刚睡醒的小姑娘红红的脸蛋，让人忍不住想上前轻捏一下，却又担心会不小心弄坏它。于是，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了。还有不深不浅的紫红色，花瓣如鸡冠，似彩凤，风一吹还摇头晃脑呢，原来花朵也是会跳舞的，且身姿妩媚！

这时雪梅姐就会对我说:“小娟子，我们下午采摘些花瓣和麻叶，晚上染指甲吧。”

“太好了，太好了！”我高兴得拍手跳起来。

雪梅姐比我大四岁，我读三年级，她读初中一年级。

晚上，我看到她将洗净沥干的凤仙花瓣里加入一些白矾，用她那双白嫩的细长的双手轻轻地捣碎，然后柔声地对我说:“来，小娟子，坐下来，姐姐给你先染。”

“哦。”于是我就乖乖的搬个小凳子坐在她的面前。我看着她非常娴熟地挑汁液，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轻轻涂抹、覆盖指甲，再用绿麻叶把我的手指头缠上，最后用细棉绳缠紧，兴奋地对我说:“好了，大功告成！”当然了，在这时，我是不会错过欣赏我漂亮的雪梅姐姐的。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都记得傍晚黄昏里，雪梅姐姐和我一起坐院落里，她那恬静的样子。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她歪过头问。

“因为你人好又好看呀！”我脱口而出，接着，我学她的样子，也帮她染，自然，我的技术是没法和她比的，可雪梅姐每次都夸我染得好，她从没有嫌弃过我。

                     

2

唐雪梅是我隔壁大伯家的孩子。说是大伯，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因为在农村，都是这么叫的。

村里人都说雪梅不像是农村的孩子，她皮肤白白的，鹅蛋脸，一双扑闪的大眼睛似乎会说话。

她的头发不是黑黑的、直直的，而是黄褐色的柔柔的长发。

唐大伯家在我们村里属于经济条件非常好的“小康之家”，是村子里第一户拥有电视机以及洗衣机的人家。唐大伯承包着邻村十几亩的梨园，他不仅头脑灵活、勤劳肯干，而且还挂念妻儿 ，因此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都非常羡慕唐雪梅姐弟，心里一直都在嘀咕:我怎么不是他家的孩子呢？

比如，雪梅姐有一件泡泡袖式的公主裙，我们没有；雪梅姐有一件新式的滑雪衫，我们没有；雪梅姐有一双最新流行的白色跑鞋，我们没有；雪梅姐有一大盒的36色的水彩笔，我们也没有。

那个年代年轻的小媳妇们、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喜欢用钩针编织出不同的花样来，比如用钩针织一件线衣、披肩或者围巾，甚至是小婴儿的帽子、鞋子，雪梅姐只稍稍瞧上那么一两眼，回家自己一琢磨，就织出来了。我是没那个本事的。

我常常看雪梅姐钩花而忘记了回家吃饭。看着她染了指甲花的细长手就那么不停地上下翻飞着，只一会儿功夫，一块非常漂亮的小台布就好了，就是这么的神奇！

等我长大读到古诗中描绘指甲花的诗句:“染指色愈艳，弹琴花自流”，除了惊叹于古人的浪漫情怀，觉得如果用在当年雪梅姐的身上，可以改成:“染指色愈艳，织花花自流”，也是非常浪漫的一件事情。

雪梅姐非常喜欢小孩子，我们去她家看电视从来都不撵我们走，都是笑眯眯的，有时还分给我们一些零食吃。她特别喜欢我，因为她只有两个弟弟。她对我说:“小娟子，不如你做我的妹妹吧！”

“嗯！″我点点头。

于是，我就成了她的小跟班。不上学的日子里，是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连我的母亲都笑话我说，你干脆住到她家好了。

夏夜纳凉，她会和我说一些女孩子之间的小话题，学校里谁塞给谁情书，谁和谁吵架好长时间不说话，这个周末她想去镇上买什么，以及女孩子多大身体会出现生理变化，应该怎么应对。

“小娟子，我以后想当一位老师，历史老师，我要给我的同学们讲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故事。我还要找一位和我特别谈得来的爱人，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这样的爱人。”她说。而我从雪梅姐的眼睛里看见有星星在闪烁，此时的她，是如此的迷人！

                     

3

可是雪梅姐姐的梦想没有被实现。

唐大伯突然病了，是“肝癌”，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没能看好。医院、偏方、迷信，所有想到的都试过，还是没有治好，没多久人就没了。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唐大婶也一下老了许多，三天两头的生病。

我看见雪梅姐一个人坐在河边，双手抱着膝盖，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我都不敢上前去劝慰她。她从河边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她低着头，是不想被别人看见吧。

后来，女孩唐雪梅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老师们都替她惋惜，她说是她自己不愿再读书了。

她剪掉长发，剪掉染了指甲花的漂亮指甲，收起裙子，她默默地做着她认为的为这个家庭所该做的一切。

后来，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小伙，理由是她母亲认为这位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壮实能够帮助她们家做农活。

她的丈夫是一位非常憨厚的农村人，人虽话不多却也知道疼人。雪梅姐嫁过去之后，生了个男孩，夫妻二人种着农田，搞大棚种植葡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她的两位弟弟也渐渐长大成人。

再后来，我外出读书了。有一年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说，雪梅姐的丈夫在秋收干农活时，不小心被机器毁掉了一只胳膊，我捂着嘴巴，一下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雪梅姐和她的孩子怎么办？”我问。

“放心，你雪梅姐坚强着呢，村里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一个人把她的小家给顶着，还时不时的顾着她的娘家人。”

我去看她，碰巧她正扛着锄头，从农田里干活回来。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在落日的余晖里。

“小娟子，你回来啦！”她一脸的惊喜，“走，去我家玩。”

“嗯”我回答。

                   

4

后来的后来，雪梅姐的孩子上大学了。她和她的丈夫种着几亩农田，闲睱时做点水果小生意。

我回老家去看望父母，每次都会去她们家坐一会，有时她一听说我回来了，她就第一时间来我家里。

和她谈谈工作、家庭，生活中开心的，不开心的小事，而她也会高兴地和我诉说着她的一切。

“雪梅姐，你对你现在的生活满意吗？”我问。

“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人生哪能事事都能如愿呢，这样也挺好。”她说。

“指甲花开了，下午我帮你染指甲吧。”

“都这么大岁数了，孩子们会笑话的。”她说。

“没有关系的，你看电视上年龄大的染指甲的多呢。″

“哦，那好吧。”她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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