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比尔盖茨被糊了一脸蛋糕的时刻,是上一个互联网年代的经典瞬间。可能现在很多网民,甚至是互联网的主流(指音量而非人数)用户,许多都是98年以后出生的。朴树温柔吟唱的“Window98”,他们从未见过。
见过满脸奶油的首富吗?那个年代,谁在憎恨和嘲笑世界首富盖茨先生?答案是软件开源社区的信仰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简而言之,理想主义者。在他们眼中,商业巨子比尔盖茨是个黑心商人,无耻窃贼,资本魔鬼,可鄙可憎可怜。后来微软失去了王座,年轻的极客谁还关心Wintel邪恶帝国呢?apple google Facebook,这边厢的阿里腾讯才是崇拜或者讨伐的对象好伐?侬可要拎拎清楚,微软连骂的流量价值都没有了,不吸睛。
可是最近,卸任已久但依然盘踞在首富榜的盖茨先生又被骂了,可是这次的攻击火力,再也不是来自那些说着难懂的话,让网上往下都充满着快活空气的开源拥趸了。这回的罪名有种浓浓的二次元腐臭味,叫做“人类清除计划”。
来自大佬们的凝视嗯。反正都戴着眼镜。
不得不说有钱就是好,能获得前半辈子被人类社会中最聪明的自由主义分子持续抵制,后半辈子又能被最无知的保守派万炮齐轰的独特体验。
严肃的说,这次全球新冠疫情,很可能是人类第一次能一边看着历史径流大改道的实况直播,一边吃着爆米花发表评论的超级真人秀。全世界的知识人群过去三千年都在犯的老毛病,或者说难以克服的技术障碍——不能全面观察基层人民的真实想法,终于仿佛出现了得以解决的好办法,代价是知识人自己的声音可能会逐渐失效。
站在历史的风陵渡口,我们不禁要发出一句感叹:人类不配互联网。匹配的配。
互联网带给人类的革命很可能并不是接近终结,而是才刚刚开始触及人类社会的实质。我们全体人类,在“伟大导师”乔布斯去世后将近10年,才真正发现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巨大威力,完全不限于一些小小的商业模式创新或者新经济,而是要求人类再次启动其进化引擎,以适应这个全新的超级工具。因为,人类就是被工具驯服的猿。
以下会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论述为什么,我认为互联网的冲击波为什么才刚刚展示出它的威力。
首先谈第一点,互联网是如何在语言层面重塑人类的。
1. 巴别塔困局:上帝的政治
某程度来说,人类其实就是被其所使用的语言所定义的,语言与肤色,宗教,甚至性别一样重要,是定义一个人的最基本元素。放大到文明层面来看,语言是一个文明的皮肤,是其萌发之初的花朵和死去后留下的华服。
但不同的语言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信息屏障。罗马帝国有个概念叫Jireček Line(吉尔查科线),就是大致分割希腊语和拉丁语区域的一条分割线。换句话说,罗马帝国其实是有两个语言区,两种官方语言,甚至最后首先灭亡的是其核心西罗马拉丁语区,说着希腊语的东罗马帝国反而一直苟延残喘了一千年。站在东方文化的立场来看,施行两种语言的帝国,必然不可长久,因为语言是粘合一个实体国家的必要道具。罗马帝国衰落的纷纭线索,似乎照见了现今欧盟摇摇欲坠的今况。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具有24种官方语言的欧洲联合体,仅此一点就消灭其诞生互联网巨头的任何可能性。
吉尔查科线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讲述了一个核心命题:
“人类语言真正最独特的功能,并不在于能够传达关于人或狮子的信息,而是能够传达关于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据我们所知,只有智人能够表达关于从来没有看过、碰过、耳闻过的事物,而且讲得煞有其事。”
人类获得了独特的“虚构现实”的能力,并借由语言这种工具将这种能力发挥到神乎其神的境地。事实上,只有语言才能实现虚构:我们可以用图画来描绘事物,用声音来模拟事物,用手势来模拟事物,但这些手段都不可能在文明初期完成复杂的虚构现实程序。因为所有诉诸感官的描述都无法完成第一次真正的虚构,也就是创造概念。概念既是尤瓦尔·赫拉利所说的“虚拟现实”,是在客观世界中完全找不到对应物的语言存在:灵魂、神明、地狱和尊卑等概念,只能存在于语言完善后的世界。
所以我过去以为,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是因为世间万物都因此被命名,被固定,被可以描述了,人类再也不会完全受困于未知,故此幽冥中物惊惧。现在看来,其实更是因为从此人类可以用简单两个字就聚集起全部的潜能,正义、忠诚、自由和利益等等概念只要被抛出,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甚至可以战胜恐惧和理智。然后呢,人类开始自大了,名场面来啦: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了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被分散到世界各地。但是耶和华降临看到了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说着同一种语言,如今他们既然能做起这事,以后他们想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了。”让我们下去,在那里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不能知晓别人的意思。于是耶和华使他们分散到了世界各地,他们也就停止建造那座城。因为耶和华在那里打乱了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到了世界各地,所以那座城名叫巴别。
看,这里有一个来自耶和华的亲身政治实践。一方面,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其实可以继续互通有无继续营商,人类不会因此覆灭,但也不能聚集成一个强大实体,施行其政治图谋,筑高塔,建强权。另一方面,不同语言能提供不同的进化轨迹,提供许多不一样的文化思路。这个叙事背后所暗喻的语言分化事件是在所有人类社会广泛存在的。与此相对的,是统合人类社会的力量,同样根据《人类简史的》的讲述中,这个力量主要表现为三种力量:宗教、帝国和金钱。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类社会中分化与统合的力量,在古典时代一直维持着强韧的平衡。但有趣的是,统合的力量在点亮了科技树后,具备了不可逆转的强大力量,而分化的力量在这个背景下,开始从地理层面向社会结构层面演进。到了20世纪末,弗朗西斯·福山写下了历史乐观主义者的一个著名宣言《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仿佛政治学的大统一理论即将在实践完成。然而这个宣言现在看来,正在迅速地被以互联网为核心的新科技所蚕食,分化的理论开始从福山意想不到的虚拟空间中被释放出来。
计算机中的上帝开口了,他要再次摧毁新自由主义者的巴别塔。
但这回数字上帝的手段更高明,对于语言这个“虚构现实”的利器用得更加纯熟,因为此尊大神就是源自人类的自我演进和思维内卷化,在资本主义的大厦看起来已臻完美的前夜,悄悄地再次游荡在世间。它的其中一个分身,就是所谓的“信息茧房”效应。这个问题其实正是源自过去耶和华分化众人所采取的手段:分割信息交流的形式,制造信息屏障。但是在世纪末的主要发达国家,在宗教、政府、资本等传统建制力量的统合下,这种信息屏障并没有引发严重社会问题,以至于科技乐观主义者们,天真的认为互联网的诞生,将进一步磨平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信息差。
人类在数字空间中,成功退化到了部落时代。但无需上帝创造出 72 种甚至更多的语言种类,操同一种文本语言的人,不论说着英语或是中文,都可以在“虚构现实”中寻到彼此之间的巨大分歧,进而完成自我分化和群聚斗争。为什么持同样文本语言的人类依然能够产生分歧呢?可能所有具备互联网经验的人都能马上想出许多理由,教育程度、生活环境、收入阶层、政治光谱等等等等理由都能够成功孵化出一群杠精。但惟有强大的计算机中的幽灵诞生之后,人类语言中的不确定性和与生俱来的偏差性才能发挥到气象系统级别的不可预测性和暴烈程度。
这一切在过往的实体集权年代是必然被长期抑制,宗教、政权和资本都会以其自身利益出发,形成相当精致和复杂的语言逻辑体系,构建起自洽的“虚构现实”系统。但互联网不是这样简单的工具,在所有的人造物中,互联网这个工具第一次具备了强大的自我构建能力,其网状结构在物理上和信息层面上都复杂到不可能被单一意志所完全掌控。
“信息茧房”这个概念 2006 年才终于被提出,并迅速推导出另一个更加骇人的概念:网络巴尔干化(Cyber-balkanization)。互联网的多维度进化,是物理网络与人脑连接所产生的美妙结果,但是单一的人类个体太聪明了,作为一个网络节点,任何一个网络接口背后都可能坐着一个煽动天才,而互联网的结构又太复杂,以至于单一的人类个体在这个复杂系统面前又显得太愚蠢,完全无法预料其连锁反应的后果。网络巴尔干化就是互联网带给我们的第一个礼物,但还不是最坏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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