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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时候记事起,我就没去过李家堡的二月半。
我所见过的二月半都是在桥头这一带,而且见到的只有人山人海的集市,从没见过长辈们经常提起的拜菩萨,舞龙,打腰鼓,踩高跷,甚至会船那样的传统活动。
或许我所见的二月半依然保留了以前李家堡二月半庙会的部分传统活动,只不过那些被安排在早市,而我从来没去赶过二月半早集,自己没见过而已。要去赶早集,天不亮就得在睡梦中被大人摇醒,糊里糊涂地跟着大人一起上船,在料峭春寒中缩着脑袋裹紧衣服,蜷在船舱角落,一路上必也是迷迷糊糊。我搜寻不到那样的记忆,也从没见过从各地来赶二月半的摊贩们忙忙碌碌布置摊位上货的情景,更没见过哪怕只有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那样的简单仪式。而我以为,那是一年才一次的超大规模集市,恰似水乡的年度盛宴,早上开市的时候最起码的仪式多少总还是该有点。
亦或后来的二月半真的只有集市硬被从李家堡迁过来,而繁缛的传统活动被照旧留在李家堡,开市仪式改为由着装体面的地方官儿们在台上坐成一排,再有人手拿稿纸扯开嗓子拖着长音吼叫几声,免不了还要对着台下憨厚本分的良民百姓们锁眉瞪眼,再挥舞几下拳头,势如斩钉截铁,正好过回大瘾。
不过即使二月半的土味被去除不少,被阉割掉的似乎也只是那些被判为封建迷信类的,而一大把资本主义小尾巴幸得未被割去。故而即使二月半真的只剩下光光的集市也还算行,至少让平时一直憋在闭塞大水乡里,对新鲜事物如饥似渴的小朋友们能有机会见到好多平时见不到的稀奇玩意,得以大开眼界长不少见识。对于小朋友们来说,这扇小窗让他们窥见到外面更大更丰富世界的一角,无穷惊喜和新的乐趣也总会透过这小窗不断扑涌进来。每当过完春节才被赶进学校摇头晃脑,小伙伴们便都纷纷开始翘首盼起二月半来,那似乎成了水乡赐予,他们应得的早春大礼。
在小朋友们眼里,二月半就是热闹,有得看有得吃有得玩,而那热闹跟红红火火的春节并不一样。
二月半集市东起公路边的大桥,沿主街道一路向西,经过卫生院,小饭店,大礼堂,公社大院,再往西过木桥,立马左拐穿过窄而短的巷道后右拐,就到了大水乡的老街。这百年老街在二月半本当是热闹的中心,但因为街道实在太窄,摆个小摊行人通行都会有些困难,所以二月半这天老街上基本不让摆摊。老街的西头再往西去点是个陡坎子,摊位会从下坡这里往西再排一段。因为实在太多,光是从东到西这几百米的街道根本排不下所有摊位,每年的二月半都不得不临时占用南北向公路往两个方向拓展很长一段。从天不亮到夜晚,整个集市上都人头攒动,有时还难免会出现人挤人的现象。天黑之后,有的摊位还舍不得收档,会挑起马灯,争取在回家前再多做几笔买卖。
卖藕是二月半的传统,不知从何时起藕似乎成了二月半的标志,说“无藕不二月半”丝毫算不上夸张。这里虽是大水乡,奇怪的是小时候我们平时并见不到藕,只有去赶二月半才能看到形状怪异还沾着点泥巴的生藕,才能吃到填了糯米的熟甜藕,也才能在课本之外真真切切体会何谓藕断丝连,何谓出淤泥而不染。
那时二月半集市上吃的不多,除了藕,还有苹果桔子那些平时能见到的水果。甘蔗明显不是我们水乡所产,可嚼起来很带劲,甜滋滋的很有味。小孩子们都喜欢手抓一截,去好皮的,在集市上边逛边吃,嚼干了的渣子就随地一吐,惬意得很呢。
吃的虽说少得有些可怜,但糖果无论如何不会缺席。尽管品种有限,糖果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再没有本地产的酥而香甜的京果儿糖总会有得卖,否则小朋友们哪里肯依?不闹翻天才怪!
春天已到,二月半集市上卖新树苗的摊位看似最多,几乎到处可见,尤其是在南北向公路的两旁。树苗一般都用草绳捆扎收紧,竖放在摊位里。明显可以看到,苗枝上已满是刚冒出圆圆头的嫩芽。
集市上更多的摊位卖的是日常生活用品和劳动工具,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很难找到本该有而二月半却没有得卖的。
大冬天戴的男式大绒帽,下雨天穿的套鞋,雨衣,雨伞,简单的球鞋和袜子这些自己不好加工,集市上有些现成的卖,不过选择极有限。普通的衣服鞋子一般都要自己买布料回来请裁缝或者鞋匠做,或者买好毛线由自家人一针一针地织出来,故而二月半卖布料和卖毛线的摊位总比一般的要大很多,常会挤满人,像在抢购,而且多为女性。其实那时布料的选择也很有限,最常见的也就是蓝色咔叽布,黑色或棕褐色灯芯绒,后来才突然冒出个的确良来。这些摊位应该是县城里的百货店过来摆的,反正是公家的店没错,因为那时买布必须凭布票,并不允许随便买卖。
普通的锅碗瓢盆木筷这些集市上必有得卖,有时就简单地铺放在垫了层塑料纸的地上,一般还都有不同尺寸供选择。普通家用饭碗多数是瓷的,而大小菜盆,脸盆和把缸这些则多是搪瓷的,上面一般还会印上“为人民服务”,“抓革命促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人民公社好”,“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这类的红字,要么就来几个艳丽的花朵或者大红双喜的美体字。
对于水乡里的木匠,篾匠,箍桶匠,铁匠等等各行的能工巧匠们来说,二月半这一天既是过大节,也是大考。平时他们一般就在自己家里起早贪黑地苦干,这一天他们都走出家门齐聚集市,在自己的摊位上展示技艺并出售他们的劳动成果,有卖木凳木椅,四方大桌,筛子,凉席,竹床,各款水桶的,还有卖畚斗笤帚扫帚,大锹小锹洋锹,草席,铅丝篮子,锅铲,锄头,钉耙,船锚船链等等的。他们有的一边做买卖还一边在摊位里加工新的,平时勤劳惯了。
二月半集市上一般会有书摊,也应该是县城里平时高高在上的国营新华书店放低身段过来摆的。摊位有时简单到就用几张木凳托着块大木板,新书一层一层码在上面,不过要想翻看一般还是要由营业员拿了递过来,大概是想防着点孔乙己。对于大水乡里喜欢读书求知的人尤其是小朋友们来说,新书太难得,本本都是及时雨。
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特效药的卖家大概嗅觉最灵敏,平时难见着,一到二月半总会不知从哪里冒出,突然现身于集市。有的号称有祖传秘方,有的说卖的是名声显赫专治各种跌打创伤的云南白药,也有说卖的是西藏神药,还会摆些灵芝,鹿茸在小台上展示。有时还能见到酒里泡着蛇的透明酒坛,或者摆放在一旁盘好的蛇干,而蛇都是整条的,看起来特别瘆人。多逛几回也就自然能识得狗皮膏药了。
牙病似乎不同于其它任何病,很特殊,因为二月半不见其他医生,唯独有专门替人拔牙的,而且看起来很简单,只要台子上有钳子加镊子,凿子加锤子,配一瓶酒精棉球,再摆几个拔出来的牙齿样品,一旁站个套着白大褂的“牙医”就能开张。 这样的摊位总会围满人,不过真要拔牙的极少,多是些喜欢凑热闹等着看笑话的大人,小朋友一般不怎么敢看,尤其不敢走近看那几个牙齿样品。
那时老家一带老鼠多且猖狂,日常与人争夺粮食和生活空间,最可恨最讨人厌之处是那些老鼠已习惯于不把人放在眼里,所以二月半卖老鼠笼子和老鼠药的生意总是不错。
小朋友们最喜欢看的莫过于各种耍把戏表演,而人最多的要数围着看耍猴的。耍猴人脚踩牵猴的绳子,一手拿枝细竹竿,一手拎着个小铜锣,过一会儿便会"噹!噹!"敲几下。那小铜锣一响,听到的小朋友们便如脱缰的小马,甩开大人的手,一个劲地往人堆里钻,看看脖子套上绳索滑稽可笑的猴子究竟还有几份孙悟空的那些神奇本领。
除了耍猴,还经常能看到各种功夫杂耍表演,包括喉顶枪尖,胸断铁丝,头顶碎砖,手掌劈砖等等。也有用肩膀或者额头单点顶住根长篙,一小孩顺着篙子一边往上爬一边表演而保持篙子不倒。看过一两次后我回家也试过头顶碎砖以及手掌劈砖,磨破头皮手皮后明白,那确实需要硬功夫,没练过绝对不行。我也找了些细竹竿自己揣摩摸索,苦练一段时间后竟然练到用手指尖托竿真能坚持长时间不倒,七七八八也算是有模有样了。
套圈的游戏后来也慢慢出现,不过刚开始场子一般都不大且只在偏些的地方,有偷偷摸摸之嫌,大概是因为那还算是赌博有人管。
县城的照相馆一般也会赶在二月半这时节下水乡为大家照相,不过那算是高消费,不是谁想拍就能拍。运气好的话小朋友们还能碰见极稀罕的手持式微型电影机,可以租来看一会儿小电影过过洋瘾。看的时候竟然也能听到滴滴答答那种走电影胶片特有的的声音,很神奇,看一次便足以永世难忘。
走在二月半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耳际满是淳朴的水乡土话。大概因为听起来土得掉渣,大家多以为大部分口语用词并没有对应的字,而实际上不少竟然藏在四大名著里,认真究来当属通过口语流传下来的古语,老过现代日常文字。
"哎呀呀,早上来二月半了?可曾吃啦?到我家去耍仔可好?"
"我还不曾呢。你阿曾吃呢?"
"我也还不曾呢。”
“上午逛了半天,买了畚斗儿笤帚,小凉匾儿,攉掀(huo1 xian1)头子。还有这铅丝篮子,擓(kuai3)下田薅草正好。”
“我看这杌(wu4)子不丑买了一张,还有个釜冠和梿枷(lian2 jia1)。”
“嗯,呱呱叫!”
“哎呀,才落过雨,脚底儿跐(ci1)人,走路要小心不能跌下来,我上午看到好几个人摔得四脚朝天了。我家往北头走几步就到,去泡杯茶,打几个糍粑先垫垫肚子,可行?我家连襟每年二月半都烀锅(hu1 guo1),今天中午肯定也要来,我这就去老街上切点烧腊,家里有现成的米甜酒。”
“太客气了,别格局啊! 说好我家去吃饭茶,下午同我家里一起去塬田忙点活计,要是坐下来喝酒吃饭,等我走到家怕的太阳都要落了,是下田还是吃夜饭有点儿二不就。”
“你也别就这样子吧!我才不信明天去塬田就不行了,那可有什么说项?难得一回,不要同我犟啊!”
……
闲逛集市偶尔能碰见熟人。如果人家是在摆摊忙着吆喝做买卖,即使你盯着对方眼睛看一会人家都不一定能留意到你,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感觉怪怪的。有几次我还在集市上看到我的舅爷爷,那时几乎每年的二月半他都要从吴家舍划自家的小篷船过来摆个摊,卖些自己平时带着加工的小爬爬凳,小椅子。他并不是专门的木匠,但手很巧又闲不住。
而平时小朋友们熟见的换糖担子一般也会来二月半摆个固定的摊,不用挑担子到处走。摊子上的货品比平时多不少,前面挂了些充好气的彩色气球,特别能吸引小朋友们的目光。
热闹的当儿偶尔会有接亲的船从大桥下行过,引起岸上一阵骚动。船上铺满嫁妆,满眼花绿,岸上人个个转过身伸长脖子围观,争着评头品足:新娘子坐在哪里?怎么样?是哪家的姑娘出门?嫁到哪家去?嫁妆多不多好不好?……那绝对算得上是招摇过市了。
二月半这天的中饭如何解决向来是个不小的问题。有的人身上自带点干粮,有的就到附近的亲戚家蹭饭,哪怕是远房的,而没办法的要么饿一天肚子,要么就只有去小饭店或者老街上的小馄饨店买烧饼馄饨填肚子。但因为人实在太多,在店里想要找个座位坐下来慢慢吃可是件艰难事,常常是在周围人的挤逼下匆匆吃完马上起身让座。
整个集市人山人海,难免会互相生些矛盾,一般就吵嘴互骂几个来回,但也有动手打架来上几个回合直至头发乱蓬,脸带血痕,头破血流。不过总有不少旁人上来劝架,护着点吃亏的一方,被拉开后双方一般各自捂住伤口走开便完事。那时街头打架多是自己解决,公安不怎么过问,而偷盗之事倒是管得很严处罚更是,偶尔会见到被抓的小偷被临时铐在路边示众,围观的人并不比看耍猴的少。
因为集市上人实在太多,小朋友们又喜欢围着看各种稀奇,很容易跟大人走散,大人们自己也经常会这样。于是经常有大人或小孩急匆匆地在人群里穿梭找人,还会红胀着脸大声呼喊着:“卫大!”,“王二小!”,“三儿头!”,“四癞子!”,“五瘪嘴儿!”,“凤小啊!”,“婆奶奶啊!”,"乖乖肉啊!"……
每次带小朋友去逛二月半前,大人们总要左叮嘱右叮嘱,告诫小孩们一定要紧抓住大人的手或者衣角,不能卖呆,千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那时小朋友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说有的坏人给你糖吃,如果你吃了你眼里的路和河就会变成反的,你看到的路其实是河,往前跨一步你就会掉到河里。所以你只能听话,乖乖地跟着坏人走,被拐走以后就再也别想见到爸爸妈妈了……
每次听完那传说小朋友们往往都会怕得缩起脖子汗毛直竖。虽然真假难辨,却又不敢不信。信了怕了,可每年还是要壮起胆子去逛二月半,就怕之后伙伴们一起吹二月半见闻的时候自己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而被耻笑落伍。谁都不敢错过这盛宴,也绝不舍得,毕竟这机会绝佳且太难得,一年才能逢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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