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梨安 | No.14
01
正德四年,晋北大旱。
爹娘都死了,只留我苟延残喘。村子里早已没了活物,素闻往日天旱,便有人把树根挖出来、把树皮扒下来吃掉。惟愿我们不必走到那一步,朝廷的赈灾粮就下发到手。
这一日,我从米缸里抓出最后半把米来,下锅、煮熟,决心要奢靡一回。
还没等我把米粥盛出来,门外就传来狗蛋唤我的声音。“大驴,大驴!”
我赶紧把锅盖拿过来一盖,又忙里慌张地去灭灶头里的火,还是晚了。
狗蛋闯进来,狗一样的鼻子往空气里一嗅,便雀跃道:“没想到你这儿竟有米粥。”
我阻止未果,就被他掀了锅盖。“去去去,再去舀点水来。得多煮一点,我去叫大黄和二狗来一块儿吃。”
大黄和二狗是他的兄长与胞弟。和我关系并不好,于是我说:“这米粥,我可以分你一份。但是你不能叫他们过来。”
狗蛋看了我一眼,笑:“你若不去,就连一口也别想吃到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狗蛋就自己动手去水缸里舀水。呲的一声,他把水倒进锅里,粘稠的米粥顿时变成稀汤。
我咬紧牙关,闷不吭声。狗蛋在把锅盖盖好以后,还有些得意地看了看我。然后他就往屋外走去。
眼见他就要打开房门,我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襟,然后使劲一扯,他就被拽了个蹑跄,扑倒在地。
我赶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把抓过水缸里的瓢,拼尽全力向狗蛋头上砸去。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狗蛋终于像衣带一样软绵绵地摊在了地上。暗红色的血从他头顶流下来,把他的整张脸都染红了。
看着他一动不动,我终于坐在地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有阵风吹了过来,顿时我就觉得全身湿凉,原来我早已大汗淋漓。
虚脱般抬起一只手,我抚去额前的汗珠。屋外的知了孜孜不倦地叫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缕光照在我的脸上,很是刺眼。
我休息了好一阵子,仍旧浑身无力,可我不敢再坐着。我怕有人过来,就算不是来找我的,只是从门前经过,也足够我魂飞魄散一回了。
我看了看狗蛋,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狗日的,仗着我体弱就欺负我。你真以为你大爷我弱不经风就收拾不了你?!”
无声无息,无人应答。我嫌弃地把狗蛋踹到一边,然后从地上站起来。
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屋内,发现没有可藏身的地方。最后,我的目光辗转于米缸和水缸之间。
水缸算了吧,我还要喝水呢。就藏米缸里好啦。
于是,说干就干,我把狗蛋塞进米缸。却发现塞不完,他的腿太长了。我犹豫片刻,就拿起菜刀,朝他的两条腿砍去。这下,就塞进去了。
塞完之后,我就去屋外的菜园子里挖了不少土进来,把米缸的缝隙填满。
填满之后,我看了看天色,尚早。于是重新熬了熬米粥,舒舒服服地吃了顿饭。
饭后,我也懒得洗碗了。我知道,如果赈灾粮下不来,这将是我吃的最后一碗饭。既如此,洗不洗碗又有什么要紧呢。
饭后打算去炕上小憩一会,却突然瞥到自己的衣襟上染有一块血迹。
真糟糕,我就这么一件可蔽体的衣裳,居然也不小心弄脏了。
于是脱下衣裳,拿过木盆来用水泡着。泡了一阵,我就蹲下身来使劲搓着。
搓啊搓,手破皮了才把血迹洗干净。我抚摸着微微发红且痛的手指,恶狠狠地盯了眼米缸。
洗好后,将衣裳随意搭在炕的一个角。晋北气候干燥,即使没有放在太阳底下,几个小时后也自然风干了。
随后,我躺去炕上休息,竟做了梦。梦见爹娘在世,有一日我过生,娘亲为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糊嘟。我贪嘴,连吃了三碗。爹爹还开玩笑说完了完了,养不起我这大驴了。
梦醒后,我默默哭了半晌。然后把米缸挪到院子里去。
彼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四周一片黑茫茫。我打算在米缸里种点什么,可种什么呢?总不能把菜园子里的菜种到米缸里来吧。
最后,我打算次日一早就去村对面的山上寻寻有什么花草,可拿回来栽种的。这样,院子里摆个米缸,就不显得突兀了。
02
村子对面的山,叫大王山。
相传古时候这里是某个诸侯国,有一年,敌军来犯。敌军厉害,所向披靡,很快就攻占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城池。为了早日将敌人赶出去,这个国家的王亲自率军反攻,最后在这山上丧了命。从此,这山就叫做了大王山。至于它从前叫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屋门锁好,背着背篓上了大王山。谁知,在半路遇上大黄和二狗。
大黄体健,壮硕如牛。二狗则瘦弱的多。这几年收成不好,他年幼正长身体,没有吃的自然就长得矮小瘦削。因此,这大黄去哪儿都把二狗带着,就是怕村里有人欺负他。
可是,他怕自己的弟弟受欺侮,他自己却常常欺侮别人。“哟,大驴,这大清早的你上这大王山来干嘛?”
他边说边拽我的背篓,我不得不退后几步跟着背篓一块儿走,否则肯定被拖倒在地上。
大黄看了眼背篓,有些失望。“怎么什么都没有?”然后一把放开拽着背篓的那只手,我便自己往后蹑跄几步,险些摔倒。
我的狼狈模样取悦了他。于是,他对二狗笑道:“我们走!”
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暗中捏紧了拳头。
大王山不大,远远看着也就是个小土坡。我寻遍整座山,也没发现什么奇花异草。只有平常见到的那些小白花与小黄花。
可这些花儿,村子里的路边都开满了,哪还有栽种在院子里的必要。
我一时有些沮丧,颓然席地而坐。想着“这下可完了。”
坐着坐着,突然看到对面的藤木丛中有丝缝隙,似乎有个洞口隐匿其中。
我下意识就环顾四周,发现无人,便咽了口唾沫壮了壮胆,伸手就去扒那片藤木丛。
藤条上的刺扎疼了我。可是,好奇心又促使我罔顾痛感。
片刻之后,一个半掩半开的洞口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有些犹豫,也有些恐惧,附在洞口有些怯生生地朝里面喊话。“有人吗?有没有人?”
万籁俱寂。我咬了下嘴唇,再次朝里面喊“有没有人?有人吗?”
还是没人回答,只依稀听见我的回音。我踟蹰再三,终于迈开腿,躬身朝洞里走去。
洞里漆黑一片,我唯有靠触觉和感知往前走着。每走一步,便听见头顶传来扑腾双翅的声响。我猜是蝙蝠。
走了有一刻钟,眼前忽然亮起来。一个偌大的石洞出现在我面前,里面陈设着石桌石凳和石床。但这些东西上头,都布满了灰尘。
再仔细一看,石床上盖着的褴褛下面,竟藏着具白骨。我吓得尖叫一声,整个洞里都回荡着我尖利的嗓音。然后我又看见一旁散落的铁锅和柴火,以及支离破碎的骨头。
我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也不敢多做停留,蹑蹑跄跄地就往回跑。
跑着跑着,背篓的背带不知怎么断了,一时松松垮垮地挂在背上。我嫌碍事,索性把背篓丢了。这下,我很快就出了山洞。
站在洞口,我仍是心有余悸,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喘,生怕引来了洞中白骨的魂魄。随后我左右巡视一番,发现无人,便动手用藤木重新遮掩住山洞。
然后我就下了山。在山脚,我又看到了大黄和二狗。他们正朝山上走着,二人还抬着个裹得紧紧的草席。
我太累了,又太惊慌,不敢让他们看见我这狼狈模样,便一路小跑地回了家。
到了家中,方如烂泥般躺在炕上,再也不能动弹。正惶惶然将睡未睡之际,突然惊觉狗蛋还在院子里,立马仓惶起来。我知道等不得了,只待入了夜,把狗蛋和米缸一块推进村外的河中。
03
入夜后,我先出门去村里探了探路,看看哪里好走哪里难走,又看看哪里可藏身。把一切都揣摩了个遍,才放心地赶回家,去搬米缸。
谁知走到半路,却发现天空中腾起一股冲天的火光。看方向,与我家甚近。一时间来不及思考,我就往家里奔去。
被烧着的,竟是我家。我双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邻居大娘一家正帮我灭着火。也是,若火势太大得不到控制,势必烧到她家。
见我瘫软如泥,大娘有些着急,连连冲我吼道:“你还瘫着做甚?还不去我家舀水来救火?!”
我冲她点头,可身子实在无力,挣扎着起来两次,才真正站了起来。
但愿灭火就灭火,不要发现米缸的秘密,否则我就完了。可转念一想,若大火把我家烧了个精光,米缸的秘密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此,我慢手慢脚的,只让邻居大娘一家着急忙慌地替我灭火。
火烧到半夜,终于停了。邻居大娘一家也放宽心,回家睡去了。没人理我,我就坐在灰烬前,一直到天明。
天亮以后,我才寻思别的出路。是在村里另找一处安家呢,还是逃出村子,到外面去谋个生路?
思来想去,村里无主的房屋居多是因为家里人死绝了,且破烂不堪,难以遮风挡雨。去外面谋生,如今大旱绵延晋北数百里,恐怕所到之处亦是饿殍满地。
还是留在此地吧,我想。然后,我又盘算了一下,发现如今之计,唯有大王山上的那个山洞可供我寄居。
于是,我进入灰烬,找了些还未完全烧毁的碗盏瓢盆,脱下衣裳一裹,就扛在肩上直往大王山而去。
进了山洞,步行一刻钟,就到了目的地。可是,我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和昨日迥异。
石床上散落着被肢解的手臂和腿,一旁的铁锅下面还有柴火焚烧的痕迹。不远处躺着一张草席,被胡乱地丢在角落里。
我突然想起,这张草席我是见过的。昨日下山时看见的大黄和二狗,一块儿抬着的不就是这张吗?顿时胸口一阵发闷,我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吐完后,还没来得及把嘴抹干净,就听见身后传来说话声。
“我看那屋子烧的精光,大驴也肯定被烧着了。可惜没有把他烧死。”
“无妨,下次看到他,一定把他弄死。”
是大黄和二狗的声音。原来家中失火是他们故意为之。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失魂落魄,赶紧找地方躲。可这洞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地方可藏。
最后,我只得躲在拐角处,希望以这里面昏暗的光线,能够避开他们。
很快,我便听见有人惊呼:“不好,有人进来了!”
然后就是碗盏瓢盆的脆响。紧接着是大黄的声音。低沉而阴深,让我莫名发抖。“这是大驴的衣服,他在这里,找到他!”
随后,我便听见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猛然之间,大黄的脸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过后,我就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恍惚间,我看见大黄手中的那块石头,正往下滴着些什么。可我的脑袋太痛了,痛得我无法呼吸。
没一会儿,就听见二狗说:“太好了,终于能吃上新鲜肉了。”
我动了动嘴,想让他们别杀我,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黄举起那块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的脑袋。
砰砰砰,砰砰砰,终于,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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