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病妈妈

2018年2月19日      星期一      北京      阴

不知伤为谁？

文丨东篱夕颜

图丨网

1.

朱莉静静地躲在门后，从一条细长的缝隙向外偷看，阳光洒在门顶上支着的浅蓝色防雨棚上，被耷拉下来的几条破损的塑料布条分割的驳斑零碎。

“啊……哪去了……啊……"方玲珑正使出她的拿手好戏，放声大哭，方玲珑是个爱哭鬼，她三天两头总有能大哭的理由，更何况现在，她最漂亮的裙子不翼而飞。

赵老师家养的鸽子被哭声惊得立即炸了窝，咕咕乱叫，扑腾腾飞出鸽笼，警惕地寻找危险的源头。

方玲珑使劲用双手晃着晒衣绳，哭声越发凄惨，仿佛把气都撒在晒衣绳上，晒衣绳拴在院里的两棵大杨树上，被拽得咯吱咯吱磨着树干，细小的尘埃被搅得乱飞。

“丫头，这又是咋啦?"门吱呀一声打开，对面的陈奶奶拄着拐杖，颤微微走出来。

方玲珑见有人问，便更委屈，抽抽嗒嗒地说“我的裙子……不见了……那是我的新裙子……该死的小偷……"

“许是谁拿错了，咱们院这么多年可没丢过东西，丫头，别哭了，奶奶给你拿好东西吃，等大人下班回来了再找找。"

赵奶奶神经不好，每天中午要睡午觉，千哄万哄才把方玲珑哄走。

朱莉把门轻轻关严，心咚咚地跳，她盯着门玻璃上有蕾丝的布帘发了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两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外面聒噪的蝉声叫得此起彼伏。

2.

朱莉大约在12岁的时候，无师自通学会了做衣服，她把缝纫机踩得嗒嗒欢叫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是很复杂的惊奇。

这个缝纫机是母亲的陪嫁，正宗的上海货，多年以来是母亲用来充门面的。母亲甚至不知道怎么把细细的线穿过平台那个尖的针眼，再怎么把它绕到哪个线轴上。

母亲和父亲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多是工厂的工作服，而朱莉的衣服，大都是母亲用父亲以前的旧军装改的，针角粗糙的惨不忍睹，而且就算这样的衣服每个季节只有一套。

朱莉其实可怜母亲，在所有人眼里，母亲简直是国色天香的代名词，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身材妖娆，朱莉小时候不止一次见过大院里的那些叔叔们背着老婆偷窥母亲，眼睛里有一团团怕人的火焰，她对他们这些小动作嗤之以鼻，她觉得方玲珑的妈妈说的很对，男人没有好东西。

而母亲面对这些暧昧仿佛是迟钝的，或者是装傻。

朱莉在10岁月经初潮光临的时候，通了人事，她不止一次琢磨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这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工人，以母亲的人才，找个有钱或有权的易如反掌，但她不敢问母亲，母亲活得像小老鼠似的，稍微出格的话和出格的事都是被她禁止的。

3.

生于1979年的朱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这美貌比母亲更多些灵气，是盖也盖不住的，母亲对于朱莉的美并不看好，她对自己的女儿就象对自己一样拼命把这种美弱化，给她剪狗啃似的发型，穿肥大的旧衣，过严肃又谨小慎微的日子。

可大院里男孩子，照样个个喜欢朱莉，他们会把私藏许久的糖或点心偷偷塞给她，只为看她如花的笑靥，他们会在玩游戏的时候，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色都留给她，众星捧月般地宠她。

这中间对她最好是二力，二力比她还要小一岁，一年四季拖着清鼻涕，袖子永远是油腻腻的，二力的母亲也是油腻腻的，二力的家里也是油腻腻的，但朱莉还是喜欢去二力家，二力对她掏心掏肺的好，二力母亲也是，二力母亲笑起来嘎嘎嘎的像个鸭子，喜欢用肥胖的手拂着她的脸。

“这俊俏的小丫头，真招人喜欢！"

然后各种好吃的拼命塞入她的兜里。二力的外婆家以前是资本家，极有家底，二力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力，眼红家里有女孩的，更别说画里面走出来似的朱莉。

“朱莉，长大给我们二力当媳妇好不？"二力母亲经常拂着朱莉的脸蛋问。

“好"朱莉不知道什么是媳妇，但一想可以在二力家吃好的，便使劲点了头。

二力母亲有次半真半假地和朱莉母亲说起这事，朱莉母亲一下就变了脸色，“大姐，现在不兴娃娃亲了，孩子们长大后，让她们自己做主。"

二力母亲嘎嘎嘎一笑，心里骂着这个矫情的女人，但照例对朱莉好。

朱莉却在家里被母亲严肃地教育一顿，告诉她女孩要自爱之类的话，朱莉被母亲管得死死的，不敢不点头，心里琢磨着自爱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很快就有人告诉她什么是自爱。

4.

朱莉六岁时上了学前班，方玲珑和她母亲搬到她们了大院。

朱莉从见到方玲珑第一眼，就不喜欢她，方玲珑并不漂亮，但带着一股野劲，这和朱莉略带温婉的性格格格不入，方玲珑喜欢放肆的哭放肆的笑，喜欢和一帮男孩疯跑，朱莉生生见证了方玲珑入侵了她的地盘，蚕食了她的骄傲。

“不自爱。"

朱莉终于学会了用这个词，于是在心里或只有二力和她俩人时，她会翻着白眼去骂。

“就是就是"。

作为朱莉的绝对追随者，二力忙着附合。

朱莉有时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方玲珑红扑扑的脸上流着汗水，尖叫忽啸着在大院子里跑来跑去，空气被搅得烫烫的，她的心就忽上忽下，又生气又嫉妒。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方玲珑居然有那么多漂亮的裙子，个个招摇诱人。

她方玲珑长成那个样子，怎么配穿那样漂亮的裙子?

朱莉的眼晴经常狠狠地盯在那些裙子上，想像眸光似两条火焰，将方铃珑的漂亮裙子烧出几个大窟窿眼，然后方玲珑露出屁股，朱莉心里便像方玲珑那样放肆的大笑。

当然这只是想像，方玲珑照样穿着漂亮的裙子招摇，掠夺着本属于朱莉的宠爱。

方玲珑的母亲有时会站在门口，目光迷离地抽烟，用东北口音和院里的邻居聊天，她画精致的妆，有朱莉很怕的血红的大嘴，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惊世骇俗。

她说她老家那的女人都画妆，哪怕出来上个厕所也是要画妆的，不画妆就象不穿衣服，她总是嘲笑朱莉母亲暴殄天物，白瞎一张漂亮的脸，后来朱莉母亲见她恨不得躲八丈远！可惜大院就那么大，怎躲得开！

朱莉不止一次听妈妈对爸爸唠叨，那个女人真神经，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那女人才不管什么人怎么议论她，照样抽着小烟，化着浓妆，穿着漂亮衣服和尖尖的高跟皮鞋，时不时拎着个酱猪蹄，大声喊方玲珑啃猪蹄去。

怎么还有人可以这样生活?朱莉心里无数次大吃一惊，便无数次秘密偷窥那对母女，揣摩和点评她们的一言一行后，便又鄙视起自己的生活。

朱莉多次央求过母亲，让她给她买个漂亮的裙子，每次都被母亲冷漠地拒绝，朱莉心里便堆积着无数的绝望。

谁也不知道，她会一个人跑到街角，看那个跛脚的裁缝，用白色薄粉饼在布料上画出流畅的线条，那线条里藏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5.

朱莉12岁学会自己做衣服，从那时开始，她所有的衣服除了校服全部出自她的手。

彼时，她们的大院早已拆除，她的那帮邻居已不知所踪，她们一家搬进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位置不好不坏。

朱莉没什么朋友，和母亲一样喜欢安静，但她喜欢奇装异服，喜欢一切流行的漂亮的衣服，她在缝制衣服上的天赋日益呈现，她妙手生花，把自己的身体做为试验田，肆意挥霍着青春的资本，引得一帮不明就里的女生经常围在她身边问长问短，她一般不怎么说话，天机怎可泄漏？她只是笑，面上是温和的心里却充满鄙视。

每当这时候她睁大漂亮的眼睛，迷蒙的水雾中便现出那对趾高气扬的母女，放肆又骄傲的样子。

男生们也喜欢朱莉，朱莉漂亮又洋气，自带光芒，身边总有献殷勤的，朱莉照样微笑着和他们周旋，心里却无比怀念二力，可是拆迁时失去了联系，二力的父母早就办了提前内退，听说去做生意了。朱莉问过母亲，母亲只是含糊其辞。母亲眼里二力一家是粗俗油腻之人，不愿朱莉过多接触，这一拆迁拆得可心可意的。

朱莉其实智商平平，所以成绩也平平，勉勉强强上了大学，她大学里学的财会，这是她不喜欢的专业，但母亲喜欢，一力促成了。

她曾想过学服装设计，舞台光怪陆离中的妖娆女人是她的梦想，然而她惧怕，那是她企及不到的高度。

而就象突然喜欢做衣服一样，突然有一天，朱莉就对做衣服失去兴趣，仿佛过山车，从高空忽地坠地。

那是临近跨世纪的一天，她走过一条繁华的街，看琳琅满目的橱窗，搔首弄姿的模特突然刺痛她的眼睛。

她突然感觉无力，又气馁，像被电击了一样，她想起自己做的衣服，就像想起一堆垃圾，于是她逃命似的奔回家，把那些一针一线辛苦苦苦出自她手的衣服统统塞入床底的纸箱中。她迷上商场中试衣服的感觉，那名牌服装透出的高贵的质感，那种出类拔萃的受恭维的感觉又重新回来。

她的舞台只有她自己，光彩夺目。

从此，她只穿名牌衣服。

彼时，父亲自己开了间汽车配件店，家里条件渐好，母亲视她为脱缰野马，完全拽不往马笼头，只好任她去吧。

6.

朱莉7个月生下莉妮，差点去了半条命，莉妮在保温箱住了很久，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喉咙软骨症，朱莉花了四十万，花光了母亲所有积蓄，将莉妮的命总算保住了，莉妮不会说话，医生说以后看发育，慢慢会长好，但说话也会异于常人。

朱莉泪不知道流了多少。

流了泪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别人看到的只有她对孩子的宠，宠上天的宠，她把小时候没受过的宠一千倍投射在女儿身上。

莉妮从小只吃进口奶粉，进口的食品和水果，她吃青芒吃八十多元一个的，裤子低于三百元的朱莉连看都不看一眼，有次朱莉母亲买了条一百多裤子给莉妮，当场朱莉就对母亲嚷嚷:“那衣服能穿吗？"

“怎么不能穿？"母亲也是急了。

“你以为是我小时候呀！"朱莉毫不客气怼回，丝毫不体恤母亲红一块白一块的脸色。

朱莉做着一个公司的会计，月薪不过八千，丈夫拉黑活，一个月也只挣个几千块，婆家指望不上，房子还是租的，父亲母亲的退休金1万块里，母亲月月拿出五千补贴她，她花得心安理得，给莉妮买条两千六的裤子眼都不眨一下。

朱莉觉得她的女儿有资格享受最好的一切，所以她拼命给她最好的东西，她觉得莉妮是她的宝贝，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最好的，她绝不能像母亲对自己一样，她的宝贝必须拥有骄傲的人生，不和那些粗俗的人一样，所以家长群有人拼多多或者议论什么廉价的打折的衣服食品时，她经常嗤之以鼻，她觉得女儿天下第一，天生是当主角的，别人都是配角，所以幼儿园老师说莉妮总是打人抢别人东西时她总是不以为然。

莉妮三岁时朱莉的丈夫和她离了婚，丈夫其实忍了她许久，说她是大小姐，他是穷孩子养不起她，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朱莉带莉妮搬回娘家，日子照样过得潇洒，她要对得起自己的花容月貌，更要养好自己的公主，就算没有钱，信用卡也刷得溜，母亲和父亲不得不节衣缩食，背后长嘘短叹，母亲心里明白，女儿的女儿有病，女儿其实也有病。

朱莉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放逐着自己的心，她的心不被什么填满她是不踏实的。

只是有一天，她翻小时候的东西，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小角落翻出一条软软的揉成一团的东西，打开，是一条漂亮的但褪了色的裙子。

她的心突然就被撞了一下。

她一下想起那个聒噪的午后，那个放肆的哭声。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第5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