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东栗园,是由两圈近乎圆形的民居组成。
中心是个池塘,因村民皆绕塘而居,遂形成内圆民居,然后向外辐射,形成外圆民居。
内圆与外圆之间,就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条环形主路。
这条环形路从村子南北两侧各有一出口,与村子南面和北面的两条东西大路相连,形成了东栗园主要的交通干道。
关于东栗园,记忆里最深的,还是我的家。
我家的位置在内圆上,黄土夯筑的院墙南侧就是村中间的池塘,院子中间有一台石磨,大门朝西。
我家共有三间半主房,两间灶房,全是黄土为墙,茅草为顶,相当低矮简陋。
爷爷住在两间堂屋里,我们一家就住在那一间半房子里。那半间说是半间房,其实就是间耳房,很小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
自我记事起,父亲与哥哥已经在外工作,常年不回家,爷爷在河边看林子,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小住几日。
家里就只有母亲带着姐姐和我一起居住,所以从来不曾觉得拥挤。
家里的家具好像不多,除了我睡眠的那张大床,和母亲的一只大木箱,再就是一张八仙桌了。
可母亲说,就这些,还是她的嫁妆呢。我家的贫穷由此可见一斑。
贫穷从不拒绝快乐,更何况以一个儿童的目光来衡量,贫与富的概念或许与实际的意义有很大差别。
幼小的我一直认为我的家是非常富有非常温暖的。
尤其最让我得意的,最令我引以为傲的,是我家那几棵母亲亲手种植的树。
堂屋左侧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年年花开花谢,紫气氤氲。
大门口院墙外有两棵杨柳树,约碗口粗,虽不是垂柳,却依然枝条柔软,随风婀娜起舞,犹若凌波的仙子,给予我多少美丽的遐思!
这两棵杨柳树,成了我最爱也最常去玩耍的地方之一。
说来可笑的是,母亲说在院墙内侧也有一棵杨柳树,可我却对这棵柳树毫无印象,怎么想也想不起它的高低、粗细等形状,只有对它说声抱歉了。
在南院墙外侧与池塘间,母亲还种了棵桑树。这棵树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每年的五月份时,每当我哭闹缠人时,母亲就匆匆去摘一些桑葚子,塞到我手中,使我破涕为笑。
母亲种植的这四棵树,不,是五棵树,深得我心。
因为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常种的树主要是刺槐。虽然我也喜欢春天时刺槐树盛开的一串串洁白馨香的槐花。但是,它太爱招虫子了,一想到那些上上下下的吊死鬼,那些浑身绿色又蜇人的毛毛虫,我就又烦又怕,更不敢在刺槐树下玩耍。
当然,我们村别的树种也有不少,每家房前屋后,院门内外,无不种树,有榆木、枣树、石榴和杏树等等。
可杨柳树,就只有我家那三棵。母亲又从河边挑来细沙铺在树下,不仅成了我快乐的天堂,也引得全村的孩子们都来这里玩耍。
一日日,一年年,风拂过,柳条拂过,我无忧的童年,每一个夏天都那么青翠凉爽,每一个夏天都是高朋满座。
而堂屋门旁那棵我搂抱不过来的梧桐,每年花开的时候,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全是密密的紫色桐花,一串串,一枝枝,遮蔽了白云碧空,仿佛我们家的天空原本就是紫色的。
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又那么神秘。使我终生都对紫色有一种固执的不可理喻的偏爱。
但我却很少穿戴紫色的衣服和饰品,因为我始终认为,紫色如此高贵华丽,就应该是不染尘霭,高高在上的。
那棵结了无数桑葚子的桑树,它的位置比较偏僻,我一向很少过去,只记得它的树身有一些倾斜。别的所记就不多了。
二
除了我心仪的这些树外,我在家里还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伙伴-狗儿花花。
听名字大家也就知道它是位女士了。花花是我是最铁的伙伴,无论我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花花的身影。
乡间小路,农田阡陌,我和花花常常是呼啸而过。
当然,捉弄花花也是那时我最喜欢的游戏。
比如我和花花同在路上奔跑时,不用说我是跑不过花花的,所以每到一个十字路口,花花总是停下来回头看着我,等待我指示前行的方向。
无一例外的是,我都会指向错误的方向:如果我要拐弯,我就指向相反的方向;如果是继续直行,我就会或左或右一指。
花花总是毫不迟疑地朝我指向的那个方向跑去。
而我到了十字路口时,便跑向真正要走的方向,还不时笑着回头看看正背道而驰的花花。
花花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当,立即折回来追上我,又跑到我前面去了。
虽然每次都捉弄花花,然而花花对我指示的方向从来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只要我的小手一指,花花立刻就冲了出去。
所以我对狗狗的忠诚是早有体会的。
有意思的是,母亲说花花和我姐姐同岁。这使我对花花还是比较尊敬的,毕竟,它和姐姐一样,比我大许多。
花花每年都要生一窝小狗狗,黄的,黑的,花的,毛绒绒的一堆,非常可爱。
我现在还能想起它带领着它的孩子们,对着来客一起群吠的样子。
花花首当其冲,众多小狗狗跟在它的身后。花花一声大叫:汪汪!所有的小狗狗都立即“汪汪汪汪”地叫起来,顿时噪声刺耳,令人又烦又想笑。
花花也是一位很可怜的母亲,每当它的孩子被抱走时,它都在一旁低声呜咽不止。
在那个年月,谁家养得起那么多狗呢?小狗满月时,母亲就一一送人了。
当所有的小狗都被送走后,花花郁郁寡欢几日,就又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任我颐指气使,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花花整整为我家服务了十六年,日日守夜看家望门,从不偷懒。
在它年轻时曾咬死过一只小鸡仔,母亲指着那只死去的鸡仔打了它一次。
从那以后,花花再没有咬过什么鸡呀猫呀的,即使小鸡觅食觅到它嘴边,它嗅也不敢嗅一下。
母亲说狗是有记性的,也是通人性的。母亲管教花花很严,但是对花花也一向疼爱有加,虽然粗茶淡饭,却不曾叫它饿肚子。
也就是我们要搬家到县城的前一年,我还记得是个夏日的早晨。花花一直围着母亲打转转, 喂饭也不吃,喂水也不喝。
母亲有些疑虑,但只顺着它长长的身子给它捋了捋毛,就匆匆下地去了。
中午回来时发现花花趴在墙脚下柴火垛里已经死了。母亲才明白花花知道自己的寿限到了,早晨时是向她告别的。
花花在我家功高劳苦,又颇通人性,我们一直将它视为家庭成员之一,所以我们将花花土葬了。
可是母亲却很久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母亲说养了那么多年感情太深,死了一只狗就给死了一口人一样。
她说她再也不养狗了。
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
三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我家实在是很贫困的,可以说得上是家徒四壁。
可因为我有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和哥哥,我常常能得到一些别的孩子见也没见过的吃食和玩具,也常常能有机会去县城或市里等地方走走,所以我从没有感觉到缺少了什么,相反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富足。
而那个小小的普通又平凡的农家庭院,不仅仅容纳了我无忧的童年,也容纳了我离乡后无穷无尽的思念。
漂泊在异地他乡时,流浪在春愁秋伤中,它总是我蓦然回首时那抹温暖的灯火,是我千回百转却从不变更的旧梦。
那个家质朴无华土墙茅舍,里里外外全是我无忧的笑声和不染一丝尘霭的笑容;那个家陋小低矮四壁空空,却是我一生都汲取不尽的精神家园。
永远乐呵呵微笑着的爷爷,慈爱而善良的父母,友善可亲的兄姐,笨拙坚硬的木板床,粗砺不平的黄土墙,几棵树,一只狗,组成了天底下最温暖最安全的家,构建了灵魂深处最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精神家园。
什么是家?我想,这样的家才是家,在那里栖息着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童年,还有他的少年他的青年他的中年和他的老年,甚至他的思想和他的灵魂。
多少年了,梦中的家园一直是东栗园里那个简朴的家,而我始终都在那条环形的黄土路上奔跑着,奔向我生命最初的家园,并总在推开大门的一瞬,高声喊着:
“娘,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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