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瞌睡是我儿时的偶像。那时我并不知道偶像的含义,每每和玩伴谈起老瞌睡,我总说:“老瞌睡真行”。语气里充满了敬仰。
“老瞌睡”名字的来历说起来颇为简单:他出工时总是打瞌睡,不出工时也半闭了眼。但他有长处,比如说写的一手好板书。老支书慧眼识才,就让他办村里的黑板报,真正的形式主义。在老瞌睡忙着办板报的时候,我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因为村中幼儿园的老师是我邻居,我便怀疑她是否是真正的老师,拒绝上幼儿园。白天般大不小的孩子都去了幼儿园,大人们去了田间劳作,只有我一人在街上晃悠,似乎也能体会到失落。所以老瞌睡办板报时,我总是充当他忠实的观众,仰望着老瞌睡与他的黑板报。
我问老瞌睡:办黑板报村里给钱吗?
老瞌睡说:给。不给钱谁办呢?
我说:办一回给多少钱呢?
老瞌睡说:五毛。
我已经会简单的四则运算,默默把五毛钱和二十五支冰棍画上等号,便生出很多羡慕来。其实原来老瞌睡办板报是记工分的,如果只办了半天,他能拿到五分工日,如果办了一天,他就拿到一个整工。老瞌睡就尽量把板报办的时间长一些。老支书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规定每办一期黑板报给五毛钱。由此看来,“改革开放”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便在我的老家得以实施了。
真正让老瞌睡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报,毕竟我不识字。老瞌睡有全村惟一的指甲剪,这又增添了我的不少羡慕。我指甲长长时候,总是奶奶戴上老花镜,拿剪刀剪掉。因为老瞌睡的指甲剪,村里的毛头小伙子总借它剪指甲。无意中,我发现和指甲剪串在一起的,不但有钥匙,还有一把精美的小刀。那把小刀用黄铜做柄,展开是一把小镰刀的模样,合起来却象小鸟。
我问老瞌睡:从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小刀?
老瞌睡说是自己做的。我握住小刀不放手,对老瞌睡说:我就要这把小刀。根本不同老瞌睡理论,撒腿就跑。终究被他撵上,我却不放手。
老瞌睡说:要不让我拧你一把,你能不哭,就送你。
我把袖子撸起,说:你拧吧。
老瞌睡不想放弃小刀,用力狠了些。尽管我的胳膊被拧得发紫,我却咬了牙,不求饶不掉泪。
我成了那把小刀的新主人。
但老瞌睡几乎成为我的主人。从此以后,我天天淌着鼻涕跟在他身后。村里要放电影,我乐坏了。从裤兜里掏出老瞌睡办板报用剩的粉笔头,在戏台前狠狠画了一个大框框,足够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叔大婶二叔二婶老瞌睡坐下。
电影开场前,老瞌睡对我说:今晚我们吃鸡吧?
我说:今天演《冰山上的来客》,打仗的,明天吃行吗?“来客”是第一个在我心头烙下印痕的词,那时感觉这个词充满了神秘色彩。
老瞌睡说:你只要在电影散场前,快跑到三秃子家门前就行了。如果我不在三秃子家门前,你就到河边。他还特别嘱咐:不要告诉任何人。
既然有鸡吃,一切好商量。
电影散场后,我快跑到三秃子家门前,却不见老瞌睡。于是跑到河边,老远就看见一堆篝火,走近却闻到香味了。老瞌睡果然在。
他问我:电影演些什么?
我边啃着鸡腿边回忆了能记得的情节。
老瞌睡仔细听完,对我说:如果有人问起你放电影时看见老瞌睡了没有,你就说“我去撒尿时看见他了,他倚在草垛旁快睡着了。”
我隐约明白些什么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天我饱餐一顿鸡肉。第二天听说三秃子家丢了两只鸡,心里紧张得要命。后来有惊无险,没有人问我什么。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真是紧张刺激。老瞌睡究竟请我吃过多少只鸡,我又替老瞌睡望了多少回风自是不记得。成年后我和一位女孩调笑说:我吃过的鸡比你见过的蛋都多。那时没有道德标准,良心也就不必受到谴责。老瞌睡做事周密。每次吃完鸡,他都仔细掩盖好痕迹。为遮人耳目,竟在自己家里偷了两只芦花大公鸡与我共享,谁知弄巧成拙。就象一个怕死的人,在去医院查体的路上,却遭遇车祸身亡。那天的鸡太大,我们没有吃完。又是老瞌睡自己家的鸡,扔掉自然心痛。我摘了两片芋头叶,把鸡包好,后来藏到家门前的草里。早晨我还在被窝里香喷喷地睡着,却被母亲怒气冲冲地叫醒。院子里,那条叫“大黄”的狗,正用两只前腿夹了昨晚的鸡,吃得若无旁人。顿时我傻了眼。母亲问怎么回事,我却不说。母亲红了眼圈: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拎着我耳朵把我扯到老支家。老支书和母亲轮番逼问我鸡的来历,耳朵被母亲拧得生疼。我脑中浮现出电影里革命先烈弹尽粮绝跳下山崖时喊“中国共产党岁!”的情景。我感到如同末日来临,情急中用袖管擦了擦鼻涕,哭着喊了一声“老瞌睡万岁!”
老支书板着脸,把老瞌睡找来。老瞌睡看见我,知道事情败露,索性全招了。当夜老支书在村里开大会,把老瞌睡狠批一顿,让群众讨论如何处置老瞌睡。顿时有老太太就哭开了:两只鸡啊,我都好几年没吃上鸡肉了,他也忍心,也不怕遭报应……还是老支书拍板。讨论后拍板叫“民主集中”,没讨论就拍板叫“一言堂”。老支书说:这些鸡老瞌睡不吃不喝要干一年才还得上,但我们也不能把他一棍子打死,毕竟不是敌我矛盾嘛。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再犯,新帐老帐一起算。对于我,老支书说:个别同志要注意管好自己的孩子。据说老支书本想把老瞌睡送到派出所,但想到村里的黑板报还指望他,就此做罢。
老瞌睡在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老瞌睡最后说道:我没有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中来,反而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营生。因为晚上经常偷鸡,以至于白天总打瞌睡,影响了生产。我的所作所为,充分说明了我的资本主义尾巴不但没有割掉,反而有长长的趋势;贪图享乐的人生观点,一直隐藏在我灵魂的深处。今后我一定牢牢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教导,时刻警惕资产阶级思想的复辟。希望广大群众以我为戒。感谢同志们给了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将用我的行动洗刷我所犯的错误,请同志们监督,请同志们拭目以待。
那篇检讨在村民中脍炙人口,广为流传。老支书把“偷鸡事件”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加上老瞌睡声泪俱下的检讨,丢鸡的村民心中愤然,嘴上却不好再说什么,否则觉悟就低了。虽然那时一只鸡很是金贵。但外村的丢鸡人家却找上门来,老瞌睡只好东躲西藏。实在躲不过了,老瞌睡就不承认:难道全中国的鸡丢了,都是我偷的?我可没偷你们的鸡。虽如此,老瞌睡好吃懒做的臭名却远扬了,以至老瞌睡打了一辈子光棍,这大大影响了他的生活质量。耐人寻味的是,老瞌睡和我偷鸡吃却是为了改善生活。后来老瞌睡问起我。我说:我可没当叛徒,我只是喊了一句“老瞌睡万岁!”。他笑了,然后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把三百两银子埋在地里。他怕别人发现,想了想就写了一个牌子插到上面。牌子上写着“这里没有三百两银子”。
夏天过后,我成为一名小学生。因为学校的老师不再是邻居,我便兴高采烈地进了学堂,有了更多的玩伴。几乎一夜之间,墙上的那些“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标语,用石灰水粉刷干净,在广播上出现了一些象“包产到户”之类新的名词。北京大学的学生,高举了“小平你好”的横幅走在天安门前游行的队伍;课本上的一篇《我办事,你放心》的课文打上了叉号。老支书想不通,以“身体欠佳”为由,走下舞台。农村生产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村民们把所有热情投入到自家的责任田里。不谙农事的老瞌睡,走街串巷地卖起了冰棍和冰糖葫芦。老瞌睡的日子日渐滋润,村头的黑板报成了摆设。尝到甜头的老瞌睡决定大干一场。他在信用社里贷了款,雄心勃勃盖起养鸡厂来。辛勤的劳动,换来丰收的喜悦。母鸡产蛋,公鸡卖肉,一时间老瞌睡的鸡场门庭若市。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年第八号台风路过胶东,肆虐我的家乡。我正上着课,世界忽然暗下来,外面风声雨声大作,教室内的读书声嘎然而止。只听一声巨响,旁边未竣工的校舍在狂风暴雨中倒塌。学校终止上课,提前放学。回家的路上,随处可见连根拔起的大树。经过老瞌睡的鸡场,是一片残砖碎瓦、鸡飞蛋打的凄凉景象。鸡场建在山坡上,怎能不招风雨。老瞌睡蹲在倒塌的鸡舍前,双手捂着脸。我走过去,却不知道说什么。老瞌睡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见是我,老瞌睡喃喃地说: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呀。我遭了报应,偷鸡的报应。第二天,老瞌睡把所有的死鸡和活鸡分给了曾经丢鸡的家庭,只身离家出走。信用社的贷款成了死帐。
时光老人反手为月,覆手为年。我不见老瞌睡,一晃二十年。二十年中,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国家走过了四个五年计划;城里建起了很多高楼大厦;小汽车走进寻常百姓家;香港和澳门相继回到祖国的门下……老瞌睡能变成什么样的呢?我打算去看看老瞌睡。有人曾在南方的街头遇见老瞌睡,有人在天安门前看见过老瞌睡,但流浪多年的老瞌睡终究是回家了。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窗外的风景我永不厌倦:蓝天片片,白云朵朵,松涛阵阵,海浪声声……我有很多的话想跟老瞌睡说。我要请老瞌睡吃鸡,吃清蒸鸡白斩鸡坛子鸡叫花鸡霸王别鸡。
走到村头,看见黑板报上写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标题,还有一句醒目的标语:“向雷锋同志学习”。我心里纳闷。而老支书家的门前竖起的大竹竿上,居然挂着国旗和喇叭。恍惚中,我怀疑自己在梦里。从叔叔那里知道,老瞌睡疯了,天天办黑板报。老支书得了老年痴呆症,每天升国旗。叔叔说:老支书的女儿回家,他拿出两个黄澄澄的钥匙环,硬说是金耳环,逼女儿戴上。自己家里的锅,不知砸了几回,说是要大炼钢铁,备战苏修美帝。对于老瞌睡的疯,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炼气功走火入魔,一种是想女人想的。支持后一种说法的多些。根据是一个雨天的早晨,老瞌睡向迎面走来的女人展开了雨衣。老瞌睡只穿了雨衣。吓得那个女人回头就跑。那女人说:老瞌睡的家伙又粗又直,象个萝卜。
清晨,在老支书的门前,老支书正随着喇叭上国歌的节奏升旗。我终究是见到老瞌睡了:儿时的偶像老瞌睡,站在国旗下,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神色庄重。
我鼻子一酸。抬起头,天空中能同时看到即将升起的国旗和已经升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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