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弦俱鸣，我是唯一的走音。

      自从他离开以后，我经常还能感受到他。觉得他一直在。一个与你紧密连结的人，不可能彻底消失，除非对彼此的爱意被彻底忘记。时常感觉到心缺了一块，他们告诉我，一个亲密的人离开以后，会收回在你身上的能量，你会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不在了。

      对了，他叫陈树。

      他对我说，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因为我能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我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是不以为意。那个时候，他饱受抑郁症折磨，失眠，神经衰弱。觉得人生是一场噩梦，结束是最好的办法。对我讲，人生其实毫无意义。我很想说服他，但是他有一套严密的厌世逻辑，被他辩驳的哑口无言。

      抑郁症是一种生理疾病，当然也有心理诱因。这种病关注的人不多，但是有四分之一的抑郁症病人死于这种疾病，更多的人试图自杀。脱光自己的衣服，在浴缸内放满水，割开双手动脉，血将水染成一团一团有待稀释的肉粉色。被受不了异味的邻居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一些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我不知道他的病到了那步田地，服用抗抑郁药物到了滥用的地步。我对他一直是不以为意的态度，只关注并且只爱自己。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发现异样，他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我亦只有十五岁，仗着周围人的爱，无比任性。陈树和我不同，类似于半个孤儿，父母离婚各奔东西，每月支付一定数额的生活费以后，便不再过问。有两个关系淡漠的，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对我说起的时候，没有委屈叫苦，只是淡淡的陈述。

      可是他对我很好，凡事发自内心。了解我的喜好，和我一起过纪念日和节日。帮我处理各种紧急情况，包括期末帮我代考。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让他快乐。

      师长们对他有深切的怜悯，成绩优异，待人谦和有礼。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会放弃这种求之不得的孩子。他所在的班级，里面的学生是这个城市最优秀和精锐的一队。而我呢，在最差的学校最差的班，专心致志地混日子。

      我不记得他在我重要的时刻有不在的时候。那天他心神不宁，隐约觉得有事要发生。在电话里忧心忡忡地嘱咐我要小心一点，我不以为意。在穿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撞断了肋骨还有一些擦伤。我被迅速送往医院，家人很快赶到，簇拥着我，满心满脸都是痛惜。觉得自己快要报废，在医院里如同屠宰一样哭嚎。后来才知道，陈树一直站在外面，听我在里面鬼吼鬼叫，无能为力又沮丧。他让朋友定期带来鲜花和补品，每晚打电话安抚我的情绪。有次我告诉他，自己会纹一个树纹身，和他的名字一样。他很嫌弃地笑了笑，说你敢去打断你的腿。

      陈树没有因为我的顽劣放弃我，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强迫性规定。我以怪异当个性，用歇斯底里做美德。对他似乎没我真正地疼惜爱护，连陪伴都不够诚恳。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拥有这种情感了。他抽走的能量太多剧烈，似乎拔除一棵种在心里的，盘根错节的树。

      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春暖花开，华枝春满。计划去一个以花著名的偏远乡镇踏春。想叫上陈树一起，他说自己还有事，让我玩的开心。有轻微的埋怨，还是约上三五好友兴高采烈地玩去了。在我抵达目的地一个小时以后，接到了来自他的噩耗。

      他的朋友告诉我，他从自己住的地方，七楼，跳下去了。这是他计划好的，连殡仪馆都提前订好。当我感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清理，打扫得好干净，一滴血都没留下。离他说自己活不了多久，恰好过去一个月。

      我不记得那天的心情，只记得日薄西山气数已尽。主持葬礼的是他姑姑，他的父母和弟弟都不在。大家的表情都沉痛着，惋惜着，我没有任何失态的行为，也没有表现出哀伤。以至于他们都在议论，我是个冷血怪物。

        简洁的葬礼结束以后，他朋友把他房子的钥匙给了我，说有空让我去看看。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我选了风和日丽的一天，拿着钥匙去他家。这不是第一次去，以前每次去都有好吃好喝。  他的房子小而整洁，和他在的时候一样。但是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很多抗抑郁药物。对生命彻底绝望，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冰箱里还有没有被清理的食物，阳台上还有已经晾干的衣服，各种各样的红皮证书压在箱底。我站在他跳下去的那扇窗前，外面还有没来得及凋谢的早樱。他的骨灰被姑姑带走，我再也没有机会见他。我带走了他稀少的照片，和给我准备的，没来得及送我的生日礼物。

      从那里回来以后，开始发烧，头痛欲裂，不吃不喝。拉上窗帘，锁上房门，房间变得阴暗。在房间里和他小声说话，彻夜抽烟，尼古丁似乎能够毒死我。后来他们越来越恐慌，砸碎了门锁，把我抬进了医院。医生说我是精神崩溃，在医院里关了好些天。偷偷藏起碎玻璃，在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他们怕我自杀，可是我怎么会自杀呢，他在晚上告诉我，要活下去，不管好不好。

      我从头到尾没有一滴眼泪，在很久以后，路过他的学校，眼泪才如同沙筑城堡崩塌一样，路人纷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愿意真的有鬼魂，那么我就可以当面说出我的悲哀和悔恨。自杀是不能得救的，佛教基督都这样说啊，他不知道吗？

      我经常能看到他，和以前一样对我温和地笑。后来我回到正常人的状态，不断的进行心灵重建。可是陈树像一个咒语，让我从兴高采烈到无比悲哀。我要将他深深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前行，用遗忘和说谎为手段。

      在某天，我想起了树形纹身的承诺，他的生日也快到了。计划去兑现承诺。在他生日那天，从玻璃上映照出纹身师躬身在我后背作画。人只有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众弦俱鸣，我是唯一的走音。